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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裂

荷花坠露,一夜之间芬芳开遍。更多小说 ltxs520.com

血的气息在荷香中渐渐消弭淡去,只余下烈焰似的颜色,若春日疯长的芒草,在他掌心灼灼燃烧。

他心中前一刻翻滚地,喷涌的巨大喜悦正如身后坠落的夕阳,渐渐湮灭在黄昏暮色不能逆转地沦陷中。

青青的身体在他怀里一点点轻软,他甚至可以听见血流动的声音,一点一滴,一分一毫,流出她的身体,却令他痛不欲生。

可怜她至始至终安慰他,“你放心,我没事。”

方下车,程皓然便大喊着唤人去请大夫,恰时门口侍奉青青的丫鬟婆子一溜迎了上来,南珍嬷嬷吓得白了脸,扶着人进去,忙说:“不必请人,公主早早请了大夫来住在府上,她可是……殿下可是千万分的看重这个孩子……怎会……怎还是躲不过……”

这话又让程皓然心上一紧,险些要抱不住她——是他的错,她今日所受之苦,皆是他的大意轻率所致,恨不得以身代之,恨不得以死谢罪。

闷不透风的内堂中,大夫诊了脉,连连摇头叹息,跟着身后三四丫鬟也捂着嘴抹眼泪。血流了一身,刚换下的梨花白裙裾上尽是赃物,一大片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刺伤了他的眼,他霎时惊恐,望着床榻上面无血色的青青,不住地往后退。

他不相信,命运弄人,竟将她逼到这般地步。

青青,青青,语笑嫣然的青青,沉默不言的青青,他心中,无法抹去的青青,此刻竟如死去一般,无声无息。

他听见青青微弱的呻吟,隐约在郎中苍老的声线之后,“这是食了淡竹叶哪!唉……孩子是保不住了,青姑娘的身子也需仔细调理个一年半载才好。待老夫开方子罢。”

南珍嬷嬷连忙抹了抹眼泪,引老郎中去外间,“老身代小女青青谢过张大夫了。劳烦您老人家多日照看,老身感激不敬。”

老郎中捋着胡子,连连摇头,叹道:“青姑娘菩萨心肠的好人,竟会遇上这样的伤心事,真是……那孩子的爹呢?几时回来?这要让他知道了,怕又是一番难过。”

南珍嬷嬷为难地看了程皓然一眼,便又速速转开眼去,敷衍了老郎中几句,便领着他出了门。

青青闭眼躺在晦暗不明的床帐之后,本事觉得难过,但瞧着她们一个个的,演得比她更彩投入,便又觉着好笑,这事到此,已成了一半。

正思虑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忽而身上一暖,是他坐在床沿,俯下身子将她环抱,他滚烫的膛贴着她的,在静谧灰暗的空间里,他的心跳如此清晰,一声声坠进她耳里,似战鼓擂响,震耳欲聋。

青青突然间摇摆不定,分不清究竟是对是错。

可叹木已成舟,即便再回昨日,青青仍旧是如此选择。

“青青……”他唤她一声,却久久说不出话来,他酝酿许多句安慰,到此,都成无用。他望着她苍白面容,千万相思,竟是无语凝噎。

青青迟疑许久,方才开口,却是木讷地,痴痴问:“怎么……就这么没有了?分明在马车上我们还说得好好的……我记得……我记得你说要回去给孩子找个好名字……怎么一转眼……一转眼就没了……”

她入戏太深,说到最后,已是肝肠寸断,泣不成声,仿佛当真有一团血教人生生剜去,余下一块血模糊的伤口,腐烂化脓,血流如注。

他手臂不由得一紧,将她弥散着浓重血腥的汗湿的身体紧紧拥住,“眼下要紧的……是你的身体,其他……其他都不必想。”

尔后又似抚慰,低喃细语,“无论如何,只要你没事就好。”

但青青仿佛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与她,身虽紧贴,心却相距遥远,难以触碰,“是不是我错了?如果不是我树敌太多,谁会害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不,不是,青青你听我说……”

“是我太不小心,我以为自己做到万无一失,谁知仍是走漏了消息。可我不明白,这个孩子,他有什么错呢?他有什么错……”她已近乎崩溃的边缘。

“青青,我程皓然就此起誓,是谁下的毒手,程皓然有生之年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他的眼泪滚烫,一滴滴坠在她面颊,渐渐与她的化作了一团,齐齐流落枕边。

再后来她力竭,他亦心累,双双坠进此夜冗杂的悲伤里,成眠。

这一夜睡得极不舒服,青青梦中总是不断奔跑,从睽熙到公主府,从日出到日落,不停向前奔跑,疲力竭。

醒来时他在身旁,高大的身子扒着床边睡着,衣衫不解,面容憔悴,下颌已生出许多淡青色的胡渣,睡梦中也皱着眉头,青青突然心疼起这个男人,她从不曾全抛一颗心对他,即便是最亲密时,她对他,始终放不下戒心。

青青这一辈子,大约永远学不会如何全心全意爱一个人。

她亲吻他紧锁的眉心,却不知为何红了双眼。

横在腰上的手臂往内一收,他已醒来,微笑着看她。“你应该多休息。”

青青弯起手肘,强撑着要起来,“你回去吧,窝在我这也不方便,我得起来,身上难受得很,叫人来换件衣裳。”

“我来。”他略略活动一番,浑身都像生了锈,咯吱咯吱地骨头磨着骨头,“你身上可还难受?”

他伸了伸胳膊,从衣柜里抱出一大团女儿家的衣衫来扔在小圆桌上,一件一件的捡,还是看不明白,“这些个东西到底该是怎么穿的?可怜我只在行脱,没研究过怎么套上。”

青青忍住笑,略装出几分疲态来,程皓然看在眼里,便不再故作轻松,两人相互看着,却又无话可说。

他希望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就当,就当做从不曾拥有,亦不在乎失去。

“青青……”

他欲开口,恰时萍儿已掀了帘子进来,后头跟着两个丫头,前来伺候晨起洗漱。

青青靠着床栏,“你先回去罢,我得净身。”

程皓然走近她,蹲下身来握她的手置于脸侧,“我看着你用过药再回去。”

“你很累了。”

他亲吻她的手心,叮嘱她,“一定要乖乖吃药,早早地好起来。婚礼的事情大大小小都由着旁人来办,你只需一门心思地养好身体就好。”

青青轻笑,指尖轻点他额头,“啰嗦。”

他说:“青青,对不起,是我没有将你保护周全。”

青青沉默,唯以沉默相对。

坤宁里,程青岚面对程皓然肃然铁青的脸色,手足无措,“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程皓然甩手坐在桌边,一手捏着青玉酒杯,抬眼睨着她惊惶的神情,“我再问一句,昨天夜里那碗燕窝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如此狠毒,连她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

程青岚却是陡然间轻松起来,不屑道:“昨晚上闹起来了?啧啧,真可惜,没能亲眼看看她捂着肚子呼天抢地的落魄样,平日里仗着有皇上太后护着,里外可是一等一的嚣张跋扈,这回总算吃到苦头。怎么?公主千岁哭着求着让你来本这里讨公道?就为了她肚子里的小孽种?”

那句“小孽种”深深刺中他,程皓然眉间云积聚,而程青岚仍沉浸在胜利与杀戮的快乐之中,自顾自说下去,“大哥好生厉害,将那小贱人哄得千依百顺,她怕是还以为寻到有情郎?哼,却不知是颗被人用完就丢的棋子,不不不,破鞋!娼 妇都不如的东西!”

砰地一声,程皓然把桌子拍得震天响,程青岚一惊,转过脸来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怎么?听不下去了?大哥莫不是对那小娼妇动了真心?昨天夜里也为了那孽种一顿子好哭?”

程皓然扔了杯子,心底里压着火,沉声道:“八月她过府之后就是我的妻子,你的大嫂,你若再敢一声声地诋毁她,便不要怪我不顾兄妹之情!而你口中的小孽种,正是我程家血脉,是我未出世的孩子!”

“原来你们早已是暗通款曲,我就说呢,那下作东西怎耐得住寂寞?定是开门迎客一般迎来送往的。好哥哥,你又怎知那孩子定是你的?说不定是守门的奴才、带刀的侍卫,呵呵——哪天无意间路过的乞丐也说不定……”

“你够了没有!他倏然起身,颀长的身躯立在她面前,无声地压迫,“堂堂一国之母,竟满嘴脏污,传了出去,又是你头顶一条罪状!”

程青岚望着他愤怒的眼,忽而生出几许后怕,却仍是强撑着顶回去,“怎么?大哥要为了她同本翻脸?是你的又如何?是你的本不让他活,他就别想出世!怪就怪他投胎时不长眼,落到子桑青青肚子里,活该!”

程皓然怒极反笑,手捏成拳,背在身后,步步迫近,逼得人喘不过气来,“不错,不错,程青岚,你好大的本事啊!要谁生就生,要谁死便死。但程青岚,大哥明白告诉你,程家能将你捧上皇后的位置,也自然有办法把你拉下马。程家的女儿可不止你一个,比你会讨皇上太后欢心的,多了去。翠翘不就比你做得好?肚子不争气,人便安分些,想着如何讨好了皇上,赶紧地再怀一个,不然……不然这皇后位可是摇摇欲坠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岚儿,若你再敢打她的主意,当心大哥数倍奉还。”

言罢,即刻拂袖而去。唯留下怔忪的程青岚在坤宁清冷的日光里,久久不语。

午后时光总令人昏昏欲睡,青青靠在躺椅上喝茶吃杏子,听地上跪着的小太监声情并茂地学着坤宁里一段争执,唇上微微浮着笑,招呼萍儿好好打赏,又玩笑道:“好萍儿,这回立了大功,我定要替你寻个一等一的男人来配。”

萍儿红着脸说:“也亏得皇后上套。”

青青捻着颗杏子塞进嘴里,“自以为了不得,称霸后,但真斗起来,却仍是小孩子心,这般三两下好戏便唱罢了?真真没个趣味。”

萍儿道:“殿下还有法子?”

青青笑道:“皇后娘娘不是放了个小丫头在咱府里么?在她身上下的功夫也不少了,是时候拿出来用一用,不然倒真养闲人了,咱可没皇后娘娘那般阔气。”

假象

一切因何而起,一切又因何结束。

岁月似流水无情,渐渐将残剩的记忆都侵蚀殆尽。

永康四年,或者是永康五年,青青突然间记不清了。她在水光潋滟的亭台之间再度将他遇见。他穿一身银灰的衫,舞榭歌台,青山绿水,万物繁华,统统是他身后模糊隐约的背景。

他提笔作画,他低头微笑,他的脸在青青眼里分明还是少年时轮廓,干净却又羸弱的白衣少年,马蹄声声,衣袂蹁跹,看尽长安花。

青青——千山万水,她仿佛又听见他略带稚气地任地呼唤。

蓦然回首,已是百年身。

时为八月,青青即将迎来她人生中的第二次婚礼。

她已是千万个小心,但凡进来,都要小心避过他。

终究仍是躲不过,这一生狭路相逢。

萍儿道:“公主,需绕开么?”

青青叹口气,无奈,“按礼也该请过安才成。走吧。”

其实他早已瞧见她,在夏日苍翠树荫里,她一身素白装,簪一朵粉红茉莉,僾然似碧草间开出的细小花束,朦朦睡梦中,娇羞绽放的美好。于他,浅笑低眉已是惊心动魄。

青青,青青——你去了哪里。

白底绣鞋上用金线描了一汪莲花。她踏上台阶来,柔软轻薄的裙边徐徐在脚边飘荡。是一阵细不可闻的声响,她腰上的铃儿叮咚,仿佛挂一道山泉,泠泠伴风而唱。

她屈膝行礼,她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他只知晓她就在眼前,心一点点舒展开来,似荷塘中悄然开放的莲花,花瓣一片片徐徐拨开,露出内里最柔软最丑陋的心。

衡逸沉默不语,青青便恭恭敬敬说告退。

她又留给他背影,始终只是寂寥而决绝的背影而已。他提笔的手禁不住一抖,画中人的眼角染了墨,像一颗永不干涸的泪。

翠翘站在一旁,不禁惋惜,“真是可惜了,这样一副好画。皇上还不知何时再能起兴子为臣妾画一幅。”

按说她这话说得大胆,即便是有了瑕疵,却仍是御笔亲赐,岂容得她挑拣?但衡逸不过轻笑,怔怔望着拈花微笑的画中人,低叹:“这画你不要也好,朕自个收着。”

翠翘拉着他的手迭声撒娇,“谁说臣妾不要了?早早许了要给臣妾,皇上可不许食言。”

青青越发地不自在,正欲离开,却听翠翘疑惑道:“皇上容臣妾斗胆说一句,这画看着除了一双眼睛,其他可真不像臣妾。倒是……倒是与公主像了个七八分。不如……皇上就将此画赠与公主,如何?”

翠翘一派天真地望着青青,反令她无所适从。她看一眼那画,又匆匆撇开眼去,惊惶在心中蔓延,难以收束。

衡逸却不知从何处惹了怒气,扔掉画笔,冷声道:“胡说八道。”

翠翘一时委屈得不行,自她进起,皇上何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今日却当着外人的面如此厉声呵斥,令她情何以堪。她红着眼睛,怔怔望他,等着他如往常低声来哄,谁料他不过摆摆手,不耐道:“你且回去。”

“皇上……”串珠似的眼泪坠下来,连青青都看得心疼。而衡逸抬头吩咐小德子,“送程贵人回去。”

翠翘不敢造次,万分委屈地道一声:“臣妾告退。”便乖乖跟着小德子往郁芳里去。

亭子里一时少去许多人,荷塘边小荷才露尖尖角,她能听见露水从花瓣落进池水的声音,明亮而清晰。

青青说:“臣妾也告退了。”

衡逸心中毛躁,盯着那副画说:“程贵人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青青应承一声,再等一等,他仍旧无言,便已退后一步。

他突然撕了画,未干的墨染黑了袖口。青青低垂着头,默默对自己说,这一切与她无关。

她已出了凉亭,而他突然上前一步,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冰冷的玉镯子靠在他手背上,他突然觉得,先前的气恼与烦躁都随着这细微的触碰散去,他心惊,他已是如此想念她。

“青青……”他开口,却是欲诉已望言。

青青推他,一一企图掰开他紧紧扣在手腕上的手指,他在她腕间留下一道道红色的痕,须臾又散去,不过一阵风的时间。

衡逸低低道:“朕画的是谁?朕自己也不知道。”

青青转过身,跪在他面前,他看见她眼里闪动的泪光,映照他暌违已久的眷恋。

青青说:“我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我甚至于抛弃所有尊严与希望,皇上,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衡逸望着她,抚着她的脸,恍然似梦,“朕还是喜欢你叫朕衡逸,青青,你再唤朕一声。”

青青不语,他拉她起来,紧紧按在怀里,“青青,朕很想你,很想很想你。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每一天都狠痛苦,很难受。青青,你救救我,救救我。求你了……”

青青不语,眼睁睁望着远处熟悉身影一闪而过。

隔得那么远,可她偏就是确定那是他——程皓然或偶然经过或有心探看,但他确确实实离开。青青闭上眼,天渐渐灰。

她在奢望些什么呢?难道要他冲上来将她抢走,最后双双殉情?她何时生出这般小女儿心?

她觉得可笑,便渐渐笑出声来,令衡逸听得发寒。

又笑出了泪,衡逸不知何时跌跌撞撞逃开。

她等啊等,终于等来衡逸的忏悔温柔,却似春天的棉衣,秋天的扇,通通不过徒增累赘。

而未来如此的不确定,不确定地令人恐惧。

她与程皓然是否真的有未来可以期盼,或是,又是一场不能终局的游戏。

天地广阔,只余下她一人,笑南风无畏。

可他终究是回来,细细拍去她膝上的尘。

青青呆呆望着他,模样有点傻。

他扯着袖子擦她哭得花猫似的脸,一阵笑,“多大人了,还在地上撒泼。就要成亲了,再哭不吉利的。”

青青吸了吸鼻子,呐呐问道:“你……不是走了么?”

程皓然理着她的衣襟,将她鬓边散发挂到耳后,“就不能再回来?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又一个人乱伤心。身子还没好全,又想让我担心?嗯?就这么不听话!”

青青道:“你怎又进来?”

程皓然道:“刚下朝,替太带句话给皇后。”

青青便不说话了,低头走路。

“我知道你想什么,这件事上,青青,我只能再跟你说对不起了。我不能对她如何,说到底,她是我亲妹妹。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青青,我再不会让你受苦。”

青青看着他,突然很想问,那她流失的孩子算什么呢?誓言总是虚妄,但何为真实?谁也说不清楚。“知道了。”

程皓然亦沉默,只是越发抓紧了她的手,似乎一眨眼,她便要从眼前消失。

“青青,我……”

青青说:“我都知道,你有你的难处。”

程皓然拉住她,抬起她尖细的下颌,逼迫她看他,“青青,我们就要成亲了,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青青只是牵起嘴角笑,“但愿吧。”

他觉得无力,前所未有的累。

青青突然问:“霜晚秋姑娘美么?”

程皓然哑然,一时答不上话来。

青青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有多美呢?真是倾国倾城?你喜欢她么?有多喜欢?”

程皓然抓住她双肩,他有些怒了,“青青你什么意思?”

青青忽然靠在他膛上,长久地叹息,“我很害怕。程皓然,我越来越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你是不是在背后,同霜晚秋枕边夜话的时候一起嘲笑我傻,无脑,不自量力?是不是刚才仍在坤宁里,同皇后算计着如何整死我,杀死我?是不是在你的心里,我只不过是一只过河的卒,说弃就弃?是不是,眼前所有的一切,好与坏,爱与恨,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假象……”

程皓然愤然的目光牢牢将她锁住,她无处可逃,“青青,在你的眼里,我就是这样不堪的人?你……我已经恨不得把心挖出来对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

青青道:“程皓然,你知不知道,那个孩子是我的一块啊,无论你如何粉饰太平,她确确实实从我身上活生生剜掉一块血,你知那是什么感觉?是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的痛苦!不,你不知道,你也许只觉得这是你皇后妹妹的一次小小的失误,他本不足挂齿。于你而言,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家中已有如花美眷,想生多少个不行?若不是子桑青青还有小小用处,你堂堂镇国大将军之子又何须来迁就我?但于我而言,今后无论还有多少个,都不再会是他。所以,你所有的情非得已,所有的无可奈何,对我而言,都不过是借口,我从来不是宽容的女人,也装不来旁人的贤惠大度,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与皇后势不两立,那天晚上我已立誓,有生之年,定要她血债血偿。你若想保护她,最好现在就除掉我,不然,玉石俱焚。”

程皓然已然红了眼,“你要我如何呢,青青。你要我提着刀冲进坤宁取了她命么?孩子是你身上的,但也是我的啊。你以为,我就不难受么?你为何仍要说这些话来伤我?”

青青甩开他,冷冷道:“你是如何伤心的?夜夜在霜晚秋怀里哭?真是……好个情深意重,又是好个深情不悔啊!”

程皓然道:“青青,你不要这样无理取闹。”

青青道:“怎么?这就受不了了?越发觉得你的霜姑娘蕙质兰心善解人意了?程皓然,我告诉你,本从来就是如此,任、霸道、跋扈、嚣张,月底进了府,我更要将她削成人棍,种在你家庭院里,看看能不能开出一朵美人花来。”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觉着恶毒,而程皓然眉心的郁却忽而散开去,抓她的手,将她带进怀里,笑道:“说了半天,原来是打翻了醋坛子。何必呢?青青,不敢说以前,最起码认得你之后,我再没有过别的女人。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我?”

青青在他怀里勾了勾唇,带着哭腔,委屈道:“是我不相信自己。你娶我不就是为了能再拿到兵权么?你与霜晚秋不是早年相识情深不移么?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相信你。”

“你去过坤宁了?”

青青不说话,但他已领会。

二度

荷花渐渐委顿了身姿,风也渐渐有了凉意。

对面镇国公府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仿佛回到当年初嫁时,十里红妆,万人称羡。

青青依门遥望,喃喃道:“好大的阵仗……”

南珍嬷嬷捧着件靛蓝色披风来,搭在她肩上,“公主真要嫁过去?”

青青望着对面高挂的大红灯笼,轻笑道:“都这个时候了,难不成还有假?”

南珍嬷嬷道:“我只怕你所托非人,徒增伤心。”

青青似漫不经心,缓缓说道:“何谓良人?谁又知何谓良人?年幼时美梦翩翩,时时坚信,此一生,总会遇到一个可托终身的男人,尔后相依相偎,厮守到老。但从十五岁等到二十五岁,十年间,遇见的人不过是偶然经过,谁能真正陪你走过一生?到头来,死时还是孤身一人,地狱天堂,碧落黄泉,踽踽独行。也许到了三十五岁,他仍不会出现,也许等到他出现之时,我已是满身枷锁。太多太多的也许,太多太多的不确定,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等下去。就这样吧,一年又一年,转眼便过去。爱情——其实没什么可在乎的。”

南珍嬷嬷在身后叹气,青青却是笑,自嘲,“嬷嬷,其实我越发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只好化身飘萍,且随波逐流一番罢。”

菡萏在震天的爆竹声中碎裂。

青青听见花瓣坠落的声音,在碧水之中浮沉辗转,飘游而去。

青青的脸躲藏在红艳的盖头之下,模模糊糊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她嫁给左安仁的时候,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一切才刚刚开始……

而今似二世为人,恍如隔世。

由喜娘引着进了新房,仍是南珍嬷嬷在一旁守着,外头喧天地热闹着,青青听见程皓然爽朗的笑声,大约是跟人斗酒,一杯一杯灌下去,谁都不推搪。

程皓然的声音不变,新房门却突然被推开,青青只瞧得见那双飞凤绣鞋,步步倨傲,后头跟着她贴身的丫鬟婆子,阵仗不小。一进门,便挥退了一溜通红满身的喜娘,只剩下南珍嬷嬷守在青青身旁。

青青的脸躲藏在喜帕之下,重重遮掩,无人知晓其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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