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开庭后的第三天,我和母亲到姥姥家省亲。她戴了顶宽沿遮阳帽,上身
穿什么没了印象,下身穿了条白色七分阔口马裤,臀部紧绷绷的。她在前,我在
后。一路上高大的白杨哗哗低语,母亲的圆臀像个大水蜜桃,在自行车座上一扭
一扭。我感到鸡鸡硬得发疼,赶忙撇开脸,不敢再看。
当时为了照顾姥姥,二老住在小舅家。小舅时年三十二三,刚被长途客运炒
了鱿鱼,遂在姥爷曾经下放的城东小礼庄搞了片鱼塘。为了方便起居,又在村里
租了个独院,和鱼塘隔了条马路,也就百十米远。小舅妈也在二中教书——这桩
婚事还是母亲牵的线——二中就在城东,比起城西工人街的房子,这儿反而更近
些。
我和母亲赶到时,门口停了个松花江。院门大开,家里却没人。我一通姥爷
姥姥小舅乱喊,就是没人应。正纳闷,被人捂住了眼,两团软肉顶在背上,扑鼻
一股茉莉清香,甜甜的嗓音:「猜猜看。」我刷的红了脸,掰开那双温暖小手,
叫了声舅妈。小舅妈搂住我的肩膀,面向母亲说:「哟,这小子还脸红了,长成
大姑娘了!」母亲放下礼物,笑了笑,问这人都上哪了。「上鱼塘溜圈儿了呗,」
小舅妈把我抱得紧紧的,「一帮人跟啥都没见过似的。」见我要挣脱开,她又拍
拍我肩膀:「二姐,你不知道,这林林在学校见到我就跟看到空气一样,哼。」
母亲笑着说:「咱大姐也来了?」小舅妈点头,忽地放低声音:「那打扮的叫一
个……呵呵。」我想起陆永平的话,心里猛然一颤。小舅妈又问起父亲的事,母
亲说判决还没下来,看样子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小舅妈叹了口气,小手捏着我
的耳朵拽了又拽。
说话间,大批人马杀到。姥姥坐在轮椅上,由张凤棠推着。身边是姥爷和陆
永平。门外传来小孩的叫嚷,还伴着小舅的呼啸。「林林来了!」还是陆永平反
应最快。我嗯了声,挨个称呼一通,却没由来的一阵尴尬。姥爷搂着我,姥姥只
会呜呜呜了。母亲叫了声爹妈,姥爷就叹口气,摆了摆手。小舅妈说:「菜都差
不多了,就剩几个热的,洗洗手,马上开饭。」完了又冲门外喊:「张凤举,你
滚回去上幼儿园吧,啥时候了,没一点眼色!」小舅嘻嘻哈哈地跑进来,头上扎
了个小辫儿,啪地踢了我一脚:「这是个大姑娘,啊,一会儿上妇女们那桌去。」
众人哄堂大笑,我不由脸更红了。
午饭在院子里吃。身旁有两株高大的无花果树,芳香阵阵。妇女小孩一桌,
我和姥爷小舅陆永平一桌。小舅烧完菜出来就抱着女儿,忙的不可开交。小表妹
六七岁,扎着个冲天辫儿,老往我身边拱。不知谁说林林可真受欢迎呢,小舅妈
就笑了:「你以为呢,林林在学校那可是偶像,多少花季少女的白马王子呢。」
张凤棠说:「是吧,也难怪,和平老弟那也是皮子好,当年不知多少人追呢。」
她这话是往火堆上泼水,气氛骤冷。我偷偷瞟了瞟,母亲垂眼喝着饮料,神色如
常。姥爷又叹了口气。陆永平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小舅在桌下踢了我一脚,说:
「林林一会儿看鱼去,还有几只老鳖,前两天走在路上捡的。」小舅妈切了一声,
笑骂:「德性!」
张凤棠那天穿什么想不起来,印象中很清凉,露着大长腿,鞋跟很高。她身
边就坐着小表弟,十岁出头,脸都还没长开。陆永平的话显然不能信。小舅妈问:
「敏敏啥时候能回来?」她向着陆永平,而不是身边的张凤棠。陆永平说表姐今
年考了军艺,结果还没下来。小舅妈笑着说:「这可有出息了。」张凤棠哼了一
声:「还不是你姐夫拿钱跑的,现在啥不用钱啊。」饭桌上又沉默了。半晌小舅
才接话:「那也得有钱啊,是不是哥?」陆永平大嘴一咧,端起酒杯,说:「啥
话这说的都,来,爷几个走一个。」张凤棠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开车呢,你少
喝点。」陆永平一饮而尽,又满上,说:「林林也来。」
饭后来了几个串门的,凑了两桌打麻将。母亲和小舅妈收拾碗筷。泔水桶满
了,母亲问往哪倒。小舅说鱼塘有口缸,专存泔水喂鱼。母亲就提桶去了鱼塘。
我给几个小孩摘完无花果,发现陆永平不见了,当下心里一紧。匆匆奔出门,刚
过马路,远远看见陆永平一瘸一拐地走来。见了我他也不掩饰,笑着说:「小林
啊,你姨刚才说的别往心里去,就当她放屁。妈个屄的满嘴跑火车。」说着他衔
上一根烟,又给我递来一根。我摇摇头。他说:「真不要?切,我还不知道你们。」
这时母亲正好回来,步履轻盈,迤逦而行,手里的泔水桶反而更衬托出她的美。
走到我跟前,她轻声说:「林林,没事儿咱就回家吧。」
*** *** *** ***
父亲宣判那天我没去。上午十一点左右奶奶让陈老师搀着进了门,一屁股坐
到沙发上,闷声不响。爷爷和母亲紧随其后。爷爷刚坐下就站起来,说到隔壁院
取烟袋。母亲忙招呼陈老师喝水。陈老师是母亲办公室的同事,开庭那天用的就
是她的车。她连忙推辞说不打扰了,劝母亲别多想,一年而已,最多来年四月份
人就能出来。临走她又把我拉到门外,嘱咐说:「林林小男子汉了,可要多照顾
家里点。」陈老师刚走,客厅就传出一声直穿云霄的哭号。
半天不见爷爷来,我跑到隔壁院一看,他老人家地上躺着呢。
父亲被判处罚金两万元。爷爷脑淤血住院前后花了一万多,出院后半身不遂,
走路拄着个拐棍,上个厕所都要人照顾。奶奶呢,只会哭。那段时间母亲要么守
在电话旁,要么四处奔波。爷爷住院最后由学校垫付了一万块。亲朋好友们过来
坐坐,说几句安慰话,也就拍屁股走人了。有天下午姥爷带着姥姥来串门,塞给
母亲一万,说是小舅给了五千,剩下的五千就当没看见。临走他又嘱咐:「已经
给你姐夫打过招呼了,咱就这一个有钱的亲戚,这会儿不用啥时候用。」这么多
天来神色如常的母亲突然垂下了头。我坐在一旁,看着透过绿色塑料门帘灌入的
黯淡阳光,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爷爷住院时陆永平就来过,和张凤棠一起,屁股没暖热就走了。那晚来送信
封是一个人。完了母亲说:「谢谢哥。」陆永平说见外,又扭头拍拍我肩膀:
「没过不去的坎儿,小林。」他前脚刚走,奶奶就进了门,问:「送钱来了?」
母亲点点头。奶奶就坐下,幽幽道:「说来也怪哈,和平刚出事儿那会儿急用钱,
西水屯家就借了两千对不对?后来突然就拿了三四万,这下又是一万五,你说他
家是不是开银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