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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客
字数:11599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
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
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
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
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个讲理学的老监生。
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
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
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
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
他们也都没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
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
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
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
「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
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
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
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
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
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
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
通达心气和平」。
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
一部和一部。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
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
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
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说无过于她的了:破烂的衣衫,
遮不住她干瘪得空口袋似的乳房,五年前的花白的阴毛,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
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
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
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
我就站住,预备她来讨钱,或拉我去她的破草棚。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
她那没有神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
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盯着我,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
及预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
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
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
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吾着,「地狱?——论理就该也有。——
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地狱里边,也是有妓院的?」
「唉唉,妓院有没有?……」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
踌躇什么计划,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
「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趁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
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房事时候,感到
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呢?——或者是有了什么预感了?
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活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
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
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
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
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
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
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
预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
进城去。天香楼的当红名妓小翠,一元一整夜,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
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小翠是不可不去见的,即使只我一个
……
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
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
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
且走而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
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
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
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
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
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
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
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
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
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
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
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
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关了灯,仔细地做着
每晚必做的夫妇功课,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
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
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
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
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
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
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
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
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
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奶子和屁股,也还算丰满。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
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
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她模
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
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
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
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
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成天
缠着她,要逼她圆房;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
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
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
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
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
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
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
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
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
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用,
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啊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
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淘箩的影
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
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什
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
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
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
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
一个就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
「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
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啊呀啊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
地方,我哪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
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
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嫂,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
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
道怎么样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
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那天四叔不在,她们说话却掩好了门,但
不巧我前几天为了偷看四叔四婶房事,偷偷弄了条缝隙出来,于是我听了个一清
二楚。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若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
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
抬去了。」
「啊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啊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
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哪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
「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倘
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
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
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
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
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
呢。」
「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
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
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
「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
不小心,一松手,啊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
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
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啊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
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婢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怎么会没起来?死了么?」
「啊呀,我的好太太,她那么硬的命,怎么会死了。那天喝喜酒的人,都走
个干净,独独我老婆子还在窗下和几个年轻人听窗根。我就听见……」
「听见什么?」
「嘻嘻……」卫老婆子却笑了起来。
「呵呵……」四婶也跟着笑了起来,让新来的女仆给卫老婆子倒了碗酒,卫
老婆子一口气把酒喝干,这才眯着眼睛说道:「我沾着口水,把窗纸点破一个小
洞,朝里面看。祥林嫂那时候也已经醒了,血也不流了,贺老六正在床边上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