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欣见了,略略一想后,虽然还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招呼诸家姑娘离去。只在走出去咳嗽了两声,眼在王氏身上转了一圈,方冷哼一声离去。
到了这个地步,不说王氏,就是朱氏也渐渐冷静下来,她们想着这一番事情出来后,满京城的流言蜚语,当即脸色大变,边上伺候的丫鬟婆子见了,都是噤若寒蝉,俱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时候,敏君瞟了两人一眼,估摸着那些个姑娘才出了门,该是能听到几分隐约的话,便装着刚刚缓过气来,哑着嗓子道:“老太太、太太,这般情况还要我们这些晚辈恭送吗?照着礼数来说,我这个做曾孙女、孙女的,不论受了什么,都是一句话也不能多说的,可娘她着实太苦了!她做错了什么?不就是没个好出身,又因着爹爹不是个受宠的,凭什么狗屁倒炉的事都抛到她的头上去!京中流传太太苛待娘,你们装模作样说着是流言!可满府谁个不晓得,你们对这娘说打就打,谁骂就骂!什么流言,若真是流言,这天下竟是没什么假话了!娘身怀有孕,兢兢战战不敢吭声,谁知那朱峰来了信,你们当头一巴掌,不孝的污水就是泼了上去!差点就是送了娘的命!而后你们说是上门看望,进门就发作丫鬟,使得娘受惊过度,多少大夫过来都是摇头,不是毕大夫过来,便遂了你们的意!这会子又是寻出话来,眼瞅着娘这也昏过去了,还有什么不足的!三番五次登门,次次都是咄咄逼人,狠心辣手!我也横了心不理什么礼数什么名声,说一句:这夜路走多了,也要遇到鬼的,老太太、太太还是小心些,免得什么时候梦魇住了!”
她一番话说来,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快,却又字字清晰,句句明白,那些站在外头的姑娘婆子丫鬟都是听得站住了脚,心里又是战栗发寒,又是有些复杂莫名。
还是那江颐回得快,忙就拉住敏君的手,捂住她的嘴道:“你昏了头不成,这些话哪里能说出来的!”她虽说没个母亲管束,但堂姐江晏素来稳重知礼,受其影响,她自然也晓得姑娘家若是太过牙尖嘴利,不尊长辈,那便是要被戳脊梁骨到死的。纵然王氏朱氏再昏聩,只要占住尊长两个字,便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母亲生我养我,三番五次无辜受罪,差点丧命,我若连为她抱不平的话都不敢说出口,岂不是妄为子女!老太太、太太虽说是长辈,但我所说之事句句属实,两位长辈若是没有亡我娘之心,此时就让我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敏君毫不犹豫就是发下毒誓,斩钉截铁,誓愿又是极为毒辣,这里里外外原还有一点声响的,此时都是安静下来。
许久后,方又喧闹开来。
敏君站了一会,却瞅着孟氏似有些不对劲,趁着忙乱之时,忙就上前几步,略略伏在孟氏的身上,遮挡住孟氏有些发颤的身躯,极为轻微的在她耳边道:“母亲,女儿的毒誓,只在最后一句,不必担忧。”这话一说,果然孟氏虽然比之前脸色更为难看,但到底是镇静下来。
看来,对于这一点,孟氏倒是极为有信心。当即嘲讽的一笑,敏君站起身,情已然是冷淡之极,她瞟了站在那里浑身发颤的王氏、朱氏一眼,只落下一句:“苍天有眼,竟不曾落下雷霆,想来我所说的都是对了。”就此喊了甘棠等人,令其小心扶着孟氏回屋子里去,自己也拉着江颐顾自而去,竟没有丝毫理会王氏、朱氏之意。
“你!你总有一日……”王氏看着这般场景,一时脸色灰了,竟木呆呆的说不出话。朱氏却是不甘心的,当即就是咬牙赌咒,恨声要咒骂。
敏君回头冷然一笑,傲然接过话头:“若老太太、太太不曾有此心,我自当受雷霆加身,万劫不复!此言此语,苍天有眼,自然晓得我的真心!太太也不必恼怒,若是从此善待母亲,我便真个受了那等劫难。偿还亲恩,敏君却是无怨无悔的。”
如此一番说完,她再也没回头,只巴巴喘着气,跟在丫鬟身后紧紧跟缀着,仿佛生怕孟氏出了什么变故。已然是这般局面,却还有什么话可说的?诸家姑娘原是随着朱欣来做客的,此时便由她做主散去,只江颐堂姐江晏,她一个甚少出门的小表妹蒋琼玉留下。王氏朱氏在屋子里呆了许久,众人都是散去了,方在秦氏东方氏常氏三人赶来的情况下离去。
敏君跟缀在孟氏身侧,须臾不离,朱欣等人在外头候着,眼瞅着大夫进进出出,各有说法,却都不大好。独独一个毕大夫,只道是受惊过度,胎儿虽有不稳,但调养经日,竟不必太过担忧。只孟氏脉搏急促,面白额汗,眼瞅着是内火中烧之症,日后一定要静养,不可大喜大悲。由此,又在之前的方子里添减几味药材,方离去。
听这么一番话,敏君一时有些发颤,听着没有太大的不好,脸色方渐渐缓和下来。知道这只怕是孟氏听到自己那一些话,才这般惊扰过甚,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愧疚,瞅着孟氏的双眼竟是移不开了。
朱欣等人见了,面面相觑之后,也知道这会子说不得什么,兼着繁君尚宁一脸紧张慌乱赶进来,她们见着有了人,便轻声与繁君说了两句话,便告辞而去。
“母亲可还好?”繁君尚宁两个一路听来,也是面白眼红,竟是慌乱得很,战战兢兢站了一会,那繁君方哑着声音询问。她先前想过许多事情,总忘不得孟氏与生母碧痕之间你死我亡的仇隙,可一次又一次受惊,一次又一次看着孟氏徘徊在生死线上,她原是个女子,如何能不生怜悯哀恸之心。先前还有几分利益计较,但到了现在,竟都是将其抛在一边不理会,只滋滋念念着孟氏的情况了。
尚宁虽然没有繁君这般心思,但因着锦葵之事,也对孟氏有几分感激。兼着,他渐渐有了一点礼数,往来交际多了,看到的世情比之往日多了许多,相比较旁人家中的庶子的艰难,他这个庶长子的日子着实是顶顶上等的。他虽然还有几分念着碧痕的心,但对于孟氏,却也少不得感念的。
由此,两个人此时看向孟氏的眼,问出的话,都是诚心实意,很是真挚。敏君见了,少不得低低诉说前后原委,又讲了孟氏的情况。三个人或坐或立,说谈起来,却是沉默居多,紧张居多,无甚滋味可言。
徐允谦赶着进来,瞧见的便是这般场景。
“爹爹!”敏君与繁君连声相唤,对视一眼后,眼圈儿都是红通通的,声音也有些许梗咽。就是徐尚宁,此时唤道:“父亲!”之时,也多有些黯然沉郁。
“好了,你们都是好孩子,好孩子……”看着这么个场景,徐允谦还有什么说的,只能低声劝慰两句,脚下却是不停,径自走到孟氏的榻前坐下,握住她的手有些恍惚着道:“你母亲的身子如何?会不会……”
敏君正式开口想说,那繁君便拦住了她:“姐姐,你先前大惊大怒,脸色苍白,还是静下心养养,这些,我说与父亲听便是了。”说完,她便对着转过头来看向敏君的徐允谦细,将大夫所说,尤其是毕大夫所说的话一一道来。
徐允谦从头听到尾,只听得呼吸声越发急促,脸色越见难看,却没有一个字说出口,只等到繁君的话都说完了,他方眼沉郁地看了看孟氏,再看了看敏君,轻声道:“我想着,这两日早些启程,到燕京去。”
“爹爹,娘这会子如何能起身!”敏君愣了一愣,立时就要站起身说话,却被一侧的繁君按住:“姐姐,这会子你的身子也不好,还是坐下来仔细听爹爹说。爹爹素日如何,你也一清二楚,他这般说法,自然有他的道理。”
“我觉得父亲所说不错。”不等敏君有所反应,另一边的徐尚宁也是难得开了口:“若是早些去了燕京,离开那两个人,这会子的情况,只怕要好得多!”他没有说母亲、老太太、太太等话,但意思却是极为清楚明白的。
“这……”敏君听得一愣,看着徐允谦此时也是点头,虽说有些皱眉,但也不得不承认:“虽说如此,但眼下娘的情况不明,身子也弱,却不能立时启程的。”
“那我早些启程,在燕京早些布置妥当,然后就接你母亲过来。”徐允谦摇了摇头,色冷静,但下面说出来的却是让敏君三人都是愣了一下:“至于你们,暂且搬到苏尹兄边上的一处宅子里。那里我早先买了下来,此时也是清扫妥当了,你们搬过去便是。”
这样简直是赤1uo裸的分家别居了!
尚宁、敏君、繁君都想不到徐允谦会做到这一步,当即又是吃惊,又是诧异,面面相觑半晌,只听得徐允谦幽幽道:“说来,我这二十多年,不曾在这徐家大宅开心过几日。却死活惦记着官职,心里虽然甚是怨恨,但言谈举动却是越发不敢有丝毫怨恨之意。此时想来,竟是荒谬之极!我不愿因此受罪,却眼睁睁让妻儿受罪,祸及一家,我哪里能避得开的?既是如此,早些搬去早好,免得受罪一辈子,还得被人呲牙咧嘴,怒斥不孝。”
“爹爹……”敏君轻声唤了一句,脸色露出的色,又是吃惊,又是恍惚,竟说不出什么滋味,好是半日,方才轻声道:“原不必这样的,也是女儿不中用,非得闹腾……”
“你都发下那等毒誓,我这做父亲的,如何能置之不理。”徐允谦看着敏君苍白的脸庞,伸出手将她搂抱在怀中,一面摩挲,一面叹气道:“只怕先前你真真吓得很了。但这等毒誓,你如何说出口?爹爹听到你如此赌咒,差点就是要吓死,只是一路过来,渐渐回过,倒是觉得苍天有眼,如何看不出人心,你所说之事,所发之愿,竟没有一个字是错的。纵然不尊长辈,总还有我们挡在前面,方渐渐缓过来。”
“女儿当时不曾多想,便是一口气说了出来……”敏君对与发誓这种本就不如古人在意,此时说来,也是淡漠了些:“原就明摆的事,女儿并无虚词,如何不敢发誓。老太太、太太若真没那等心思,娘如何会一次又一次遭难。她们分明晓得娘的脉息,知道要静养的,凡登门必定闹腾,一点顾忌也没有。既是如此,我就当着那么些人的面赌咒发誓,早些了结!”
“不论如何,这也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姑娘家该做该说的事,从今日起,你每日都得多临摹一个时辰的大字,静心养气。”徐允谦也不信自己母亲朱氏,祖母王氏对孟氏有什么好心,因此,说来并没有太多的担忧,只是怕日后女儿还是照着这个样子赌咒发誓,方才出言告诫。
敏君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当即,三房一家五口,俱是有些沉默地看向孟氏。恰在这时候,外头的青莲出声道:“三爷,少爷,姑娘,奶奶的药熬好了,可是端进来?”
“端进来吧。”徐允谦扬声说了一句,声量虽然大,但语气沉郁,倒是让这一句话透出一丝沉沉的暮年之气来。
青莲听在耳中,也是有些鼻酸,只垂着眼端药进来,瞧着孟氏吃了药,方有些踟蹰着道:“三爷,两位姨娘听说太太的事,也是赶着过来了,眼下正在外头候着……”
“不必理会她们。”徐允谦冷声说了一句,忽而想起那春草就是以老太太王氏的名义,由朱氏派人送过来的,当即语气一变,生出几分迁怒之心:“出去告诉她们,想要为自己主子打探消息,还是跑到大夫那里更妥当。”
这话一说,青莲由不得一愣,只得呐呐应了一声,自退下不提。敏君见了,自不理会,而繁君却是皱了皱眉,脸色微变:难道那两个姨娘竟也是太太的手笔,这般说来,自己生母碧痕的事情,太太早有算计!
她想到此处,再看看孟氏,最后一点犹豫与抵触也是消失了——自己母亲也罢,嫡母孟氏也罢,说起来都是九死一生的可怜虫罢了!生母不晓得里头的缘故,自然是仇视嫡母,而嫡母孟氏从头到尾都是放人一马的做法,说不得就是比生母知道得多一些,方有了那手下留情的举动。
既是如此,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呢?繁君眼里闪过一丝复杂而森然的光芒,原本在她脑中一直心心念念,不断筹划的一个想法,正如破土而出的种子,迅速地发芽抽枝,开花结果,化为一个完整细致的计划。
只要这个计划一步步走下去,那么,自己便是能为生母、嫡母报仇了!繁君眼里爆开一簇激烈的光,双唇嫣红如雪,里头贝齿微微露出一丝雪白。敏君恍惚间回头看去,脑中竟有一幅诡异的画面一闪而过。
这时候的繁君,怎么忽然让自己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在电视里头看到过的食人鲨,它微微张开口,雪白而冰冷的牙齿闪过,而后便是翻涌而上的血色……
“我在这里护着你们母亲,你们回去,好生收缀一番。只取一些紧要的物品,别的东西,留一两个靠得住的丫鬟看着,日后再取便是。”就在这时候,徐允谦已然喂孟氏吃完了药,开口说道。
敏君立时将那诡异的想法抛到脑后,与繁君一起站起身来,正是预备着应下,忽然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有一道略有些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谦哥儿,你莫不是真要背那不孝之名?”
徐允谦微微一愣,转过头看去,那帘子微微一掀,露出一张略有些年老,却又颇为精的老太太的脸。“叔祖母,您老怎生来了?”瞧着来人,便是徐允谦这时候心暗淡,也是露出些惊讶的色,而后便上前来行礼。敏君三个见了,忙也是随着行礼不迭。
“倒都是好孩子,起来吧。”原来这位叔祖母,不是别个,正是老太太王氏的妯娌,祖父之弟妹姜氏。她虽然素来与王氏不大交好,但徐允谦却对她多有几分亲昵——幼年,也就这位叔祖母待他还有几分慈祥。也是因此,这会子姜氏赶过来。固然,她一方面是为了徐家的声誉,但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感念这些年自己顾忌嫂子王氏,不曾多有照顾徐允谦,他却还一如以往,对自己恭敬:“这样的好孩子,你就忍心让外头的人因为自己指指点点?你媳妇为了什么含辛茹苦筹划?还不是为了你们一家子上上下下都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不就是盼着你一路官运亨通,日后嫁女无忧,娶妇无愁?”
“叔祖母……”徐允谦开口想要解释,却被姜氏拦了下来:“你不必多说,我该是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一点。你担忧的不过是自个媳妇并子女,这个,我已然问了你祖母,她与我承诺,日后若非礼数上过不去的事,她与那朱氏,便绝不出现在你媳妇面前。你也退让一步,不要做得太过,让外头的人瞧笑话。自然,你若是要及早启程到燕京去,早些接你媳妇过去,我们也绝不阻拦,你看如何?”
这么一番话说来,徐允谦略有些迟疑,但细细想了想,还是点头了:“既是叔祖母开口,允谦自然相信。您向日便是一诺千金的人,并不曾对允谦有半句虚词隐瞒,当初若不是您筹划,只怕允谦就要直接贬到蛮荒之地去了。”
姜氏闻言微微愣了一下,方摇了摇头,道:“这事,你从哪里晓得的我也不问,只是不能再与旁人说起,若是你母亲、祖母听到了,只怕又要起什么波折。”说完这个,她上前来看了看孟氏,见着她果然是虚弱苍白,再看看一遍的敏君,当即心里头最后一个隐忧也是没了——虽然这些事太过凑巧,但无巧不成书,这做母亲的怎么会让自己女儿发那等毒誓?嫂子也太过苛刻无情,怪道谦哥儿如此震怒,看来自己还要过去仔细叮嘱一二,连着那三房的人也要吩咐两句,免得再出事端。
如此一想,那姜氏便没有再耽搁,只再三叮嘱,便忙忙离去了。第二日,孟氏醒来,徐家也便渐渐平静下来。府里头安安静静,一个说闲话的人都没有。但府里头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在那外头,对着老太太王氏、太太姜氏,都有许多的不中听的言辞嗤笑。
在这种近乎冰冷的寂静里头,凝滞而紧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国丧之后,徐允谦便赶着到衙门里头催促。徐家之事,在京城里头闹得颇大。若非孟氏有了大行皇帝的诰命封赏,敏君又是发出那等毒咒,生生将旁人什么不孝之说给剥了下去。只怕不是一两个言官的攻讦,而是一大群的言官对徐家之事攻讦不休了。
这有一部分,还是孟氏敏君瞅着情况颇有些黏腻,特特寻出许多孝子的事儿。她们并不说孝子如何,而是将那些孝子相对的父母中刻毒阴狠之处相互勾连,就比如里头的最大的孝子,上古三皇之一的虞舜的孝行感天动地,对比着其父母行径卑劣无耻。然后便从中勾出一句话来:那徐允谦不过是个寻常人,哪里能做到虞舜那地步的!
这个自然无人觉得有什么错处,可承认了这一句,无疑就是承认了,徐允谦的母亲、祖母行径,竟是与虞舜父母一类差不多了。
如此一番言辞,在京都翻涌了几圈,待得徐允谦紧巴巴地催促,他那些上司下属竟是觉得果然如此,对着他也颇有些怜悯同情,竟将事情用心许多。没多久,徐允谦便是能动身启程,直往燕京。
其中迅捷便利,就是徐允谦也是想不到的,由此,孟氏领着敏君繁君并丫鬟加紧做事,又是耽搁了一些日子,方才赶在徐允谦离去前一日,将各色人事物品都是处置妥当了。
第二日,孟氏起身领着敏君、繁君前来相送,那徐允谦带着尚宁一并离去。敏君面对着满江水光,一时间恍然如梦,竟是颇有些说不出来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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