颦卿早学会不置可否,此时看着她,意思只有一句“继续说”。对方讪讪起来,说几句就把话题转移开来。这群人,最近正在想尽各种办法说动中国在英法战争中站在法国一方,颦卿早知此时最不能向他们透露任何信息。
哪一行都不好做。
多少人对她说,何必呢,女孩子,舒舒服服做个和硕公主多么恰当,无非议,清闲少事,尊贵显荣。其实说得有理呀,她一天到晚面对这些最最心事繁复的政客外交官,也产生一些厌倦之情。
但是如果不做事,到哪里去消磨这一天十二个时辰呢。何况她这份工又格外好做,顶头上司明莼皇后对她喜爱纵容,有求必应,时时不忘呵护鼓励。
倒引来谦太妃无限嫉妒。
中途起身更衣,其实是到院落中透口气,此时竟乍然看见梦阮。
他和任何一个普通观众一样,坐在大厅里静静仰望着戏台上莲步翩跹的黛玉,此时她正拈花而唱:“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颦卿静静望了他许久。他不再是以前那个疏狂温柔的青衣少年,他失去了纤细的线条,失去了白皙的皮肤,甚至失去了可以在戏台子上拈动手势妙然吟唱的优美双手。
红楼后四十回里,宝玉和湘云一起,破毡裹身,糟糠咽腹,沿街乞讨。现实情况并不是这样,梦阮没有流落到去乞讨的地步,然而也是住破茅屋穿烂衣服,酗酒。被生活折磨得失去形状。她的庶妹湘云时常去探望他,以脂砚斋为笔名点评《红楼梦》。
宝玉和脂砚斋,都被生活折磨得脱了形,让观众不忍目睹。
呵,当年梦阮还是富家公子,在金陵时时常偷上戏台子演小生,那时可是满堂喝彩的啊。是阮郎一样的人物。
颦卿走进盥洗室,看着明朗镜子里,与十年前并无不同的自己,依旧是窈窕身姿,光洁肌肤,忧郁眼睛。贫穷是多么卑贱与摧残的一件事情啊,梦阮竟变成了这样一个大黑胖子。
她忽然流下泪来。又忍不住哧哧地笑。
无论如何,那是她深爱的梦阮。哪怕他面貌不复,娶过三任妻子,行事颠倒。
从戏苑里出来,她依旧遥遥暼着大厅里的人。虽然用了冰,奈何人多,又是夏天,人群中总避免不了一种腐酸气,再英俊的男子也要满面油汗,形容狼狈。而她呢,她明颦卿身边伴着的是大使夫人,座位是在最昂贵的雅间,马车里不仅用冰,还用花露蒸熏过,个侍女小心翼翼服侍,从头到尾她绣鞋不沾一丝尘埃。
梦阮其实也早已发达了,如今他名满天下,光是凭稿费和戏曲改编费就足够他过上京官的生活。
可惜他一无官身,二无恒产,这些财利也仅仅能让他过上普通贵族的生活而已,要似她明颦卿这般奢华,那非得国家供给不可。
其实不在乎这些的,颦卿一向就是这样的人,她能看透一切利害关系,明白所有的人情世故,但是从来只忠于自己的感情。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她也可以随着他住茅屋穿破衣咽糟糠,甚至为之早逝早亡,总之无怨无悔。
可是他终归是让她失望了。
不像《石头记》中说的那样,他娶亲时不是明月夜,是大白天;娶亲的人也不是糊涂昏聩的宝玉,而是清醒沉默的他;垂垂欲死的颦儿不是在竹影萧萧的潇湘馆,而是在曹家在京中居住的青砖房一间厢房。
梦阮是真的爱颦儿,真的爱黛玉,就连亡逝也让她亡逝得干净,死在诗情画意的潇湘馆,有紫鹃关心爱惜。真实的她要沦落得多。
想着这些,送别大使夫人,回和硕公主府的路上她难免有些精不济。这座府邸原本便是他们李家的,李家被抄家后,雍正皇帝立时将它转赐给宠臣年羹尧,结果不过两三年,年羹尧也同样被下狱抄家。后来这府邸又几易其手,明莼皇后把它赐给妹妹颦卿,改建为和硕公主府。
看着这府邸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