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皇子的读书识字,经义功课,都是由他教导。
唯一例外的,大概便只有赵穆。
他自幼囚于冷宫,启蒙多半靠自学。
“殿下,金沙帮那桩大案牵连甚广,继续追查下去,恐怕会引大乱。”
闻太师躬身低头,正声说道:
“老臣希望殿下能唤回黑龙台,好让这场风波就此停歇,以免生出其他事端。”
赵穆眉头微挑。
近段时间,朝堂动荡。
有人跪死于东宫门外,有人接连上书劝谏。
可却还没有谁敢当面恳请,说出这番话。
“太师所说的‘大乱’,是指什么?”
赵穆面色平静,慢条斯理问道。
他倒不觉得,闻太傅是为世家说话,可能更多是出于大周江山的稳定。
登基大典还有一段时日,若是逼急了,谁知道盘根错节的四大门阀会干出什么事。
“世家门阀乃是朝中基石,杀一人可以儆效尤,杀十人可遏制贪腐,杀二十人、三十人可肃清风气。”
闻太师语气诚挚,自内心道:
“但殿下若是杀百人,那便会无才可用!若是杀千人……那就是天下皆反!万众所指!社稷动摇!”
“无论金沙帮牵连有多广,干系有多大,殿下尚未登基,立足不稳。”
“且不说九边军镇之兵权,就是卫戍皇城天京的二十六卫,也都还没有完全掌握在手里。”
“这个时候贸然打压世家门阀,殊为不智!”
赵穆颔,并未恼怒。
只是笑了两声,轻声道:
“太傅所言甚是。”
闻太傅老脸浮现惊喜与笑意,他没想到这位年轻皇储竟然如此通情达理,认同自己所说。
“那殿下准备……”
他满怀期待。
“但是,本宫不会召回黑龙台。”
“他们还要继续查下去,直到把范阳卢氏,陈郡谢氏全部拉下水,这件事才能罢休。”
赵穆眸光幽深,淡淡道。
闻太傅面露惊愕,似是不解。
据他近日以来的仔细观察,这位皇储殿下并非无谋之辈。
外界所说,什么任由后宫专权,导致被阉宦蒙蔽,纯属无稽之谈。
“殿下胸中早有定计?可否对老臣言说?”
闻太傅端正色,冒着被治大不敬之罪的风险,抬头看向那位风采过人,俊雅出尘的年轻皇储。
“太傅以为天下二十六州,是本宫的,还是世家的?”
赵穆笑着问道。
“乃殿下与世家共治。”
闻太傅也不避讳,直言道。
“好!本宫再问太傅,为何历代天子皆不能革除门阀,独揽大权?”
赵穆笑意更浓。
“非是不能,而是无益。”
“天子皇权与世家门阀之矛盾,是死结。”
“但凡人君掌权,必然会压制世家,乃至于遏制士族。”
“因为他们一旦坐大,便会架空皇权!反之亦然!”
闻太傅畅所欲言,好似辩论一般。
“可即便天子独揽大权,治理天下并非一人可行之事,始终还是要依靠士族稳定地方,维系中央威权。”
“要知道朝臣官员,八成来自于四阀,剩下两成则是分润于寒门富户与地方豪强。”
“殿下想要收权,可以徐徐图之,不必如此急切。”
“打压四阀,提拔新贵,再重用寒门。”
“最迟二十年,这些叱咤风云的顶级世家,便不复如今的风光。”
赵穆拍手赞赏,出声道:
“太傅之见,实为深刻。”
“可二十年太久,本宫只争朝夕!”
闻太傅情一变,他从话音当中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坚决之意。
赵穆声音淡淡,继续道:
“朝臣十之**皆出世家门阀,之所以形成如此局面,无非是因为选官之标准,由他们所定。”
“按照德行,名望……选士,选良才。”
“遵从这样的规矩,寒门之下的农家子,等于绝了踏进仕途的门路。”
闻太傅眉头紧锁,感觉有些不妙。
他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位囚于冷宫,此前从未见过外面天地的皇储殿下。
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似乎都在酝酿着什么。
“殿下,圣人经典本就难得,想要读书,想要明理,自是艰难,非一般人家可以供养。”
闻太傅心中紧了紧,言谈之间少了几分随意。
“事实确实如此,可也不应该如此。”
“圣人说,要教化万民。何为教化?读书明理便是。何为万民?天下人也!”
赵穆眸光幽深,恍如渊海。
无形之中,给人莫大的压力。
“圣人从未说过,只许世家门阀诵读经典,不让寒门子弟有上进阶梯。”
闻太傅张了张嘴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是无法反驳。
就如同范阳卢氏,自称诗礼传家。
祖父卢垣乃是海内文宗,注释经典,解说圣人之言。
何等荣耀!何等声名!
可卢垣之所以能如此,除去自身学问深厚,与他是世家中人不无关系。
说到底,还是要看出身。
“那殿下……想要如何做?”
半晌后,闻太傅问出这句话。
他望着坐于上的年轻皇储,视线之中所浮现出来的倒影,并非什么束少年。
而是一条威严隆重,气势骇人的庞然黑龙。
张口之间,自有吞吐日月的宏伟格局。
“殿下还未登基,天子之气就已经比先皇更盛!”
闻太傅既是欣喜,也有担忧。
“不瞒太傅,本宫欲遴选天下二十六州之英才,废除世家门阀所定下的规矩!”
“自此以后,再也无需凭德行选栋梁,以出身论高低!”
“州府郡县,凡我大周子民皆可参与!”
“主考圣人之学,策论经典,以及当下时政!”
“优者入选,劣者黜落!”
赵穆轻描淡写,随意拿出治国方略的其中几篇。
侍立于一旁的云漱玉双手接过,款款而行,交给浑身颤抖,如遭雷击的闻太傅。
“科举……殿下若想做成此事,便要与天下士族,世家门阀为敌!”
他仔细看了好久,其中阐述极为细致。
将科举分为五级,童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而后,其下还有划分。
关于考试内容,更是全面。
甚至还包括律法、算学、天工,此类被视为技淫巧的科目。
最令闻太傅感到震惊的,是里面还有适用于幼童的启蒙读物。
什么《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诸如此类。
意思简单,朗朗上口,却是蕴含至理。
“连几岁的幼儿都照顾到了,殿下所想并非泛泛空谈,而是早有准备。”
他越看越心惊,只觉得大有可为。
“与世家门阀为敌?那又如何!”
赵穆眸光开合,令人不敢直视。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者昌,逆者亡。”
“何为大势?本宫所做就是大势!”
“世家门阀若是不愿执行,那就去死好了!”
平平淡淡一句话,好似振聋聩的轰隆雷声,震得闻太傅的脑袋嗡鸣。
他捏着那几篇科举、蒙童之学,良久说不出话。
“殿下,圣人也!”
叹息一声,闻太傅躬身弯腰,如此说道。
“老臣愿为科举之试,贡献几分努力。”
“只不过,如何解决书贵、纸贵的问题?”
赵穆微微一笑,似是成竹在胸。
他抽出其中一篇关于展生产力的方略论述,其中有两道术。
一为“印刷”,二为“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