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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里的罂粟花【第六章(01)】(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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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我回答道。

“真不知道?”胡敬鲂又问了一句。

“那个......胡副厅座,这种隐私事情,咱们风纪处应该知道么?”

我都没想到,这么一句话居然给胡敬鲂慾住了。

我想了想,又追问了一句:“而且,副厅座,艾立威这个人,昨天已经被击毙了,他这个人现在在咱们局里被重点关注调查的事情,远比他豢养男妓的事情严重的多;您要不要去了解一下?”

胡敬鲂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低着头连看都没看我,招呼着自己的一班随从,下楼直奔重案一组的办公室。

等他转身下楼我才反应过来,我这两句无心之问,简直是在往他这个做上峰领导的脸上抽巴掌。可实际上,自从我在丁精武那儿知道他曾意欲对夏雪平做过什么之后,我确实想抽他几巴掌。

中午吃过饭,又回寝室去看了一眼夏雪平,给小c和邢小佳送了两笼鸡油灌汤包和火腿莼菜汤。在我给夏雪平擦了擦脸之后,我回到了办公室。

结果,我是真的被人抽了巴掌。

“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扇我的,是林绍文的 妈妈。

阿姨的手劲确实不小,一巴掌之后,我的牙齿直接把我左腮里面的口腔内壁嗑破了,咸咸的血液不断地从伤口处往外渗着。她这一巴掌,谁都没反应过来,所以等她在我脸上抽了第二个嘴巴,周围的人才一齐拥上,把林绍文的母亲拉开。

“我儿子才多大?你就让他死了!他本来安安稳稳在你们警官学院上完学毕业了,是要回家继承咱家的公司的!结果你们偏偏把他招募过来!不是说好了只是查查资料、到各处酒店宾馆走一走看一看的吗?怎么就挨了子弹啦!就你这样的还是个什么处长?你赔我儿子的命!”

我确实不太擅长处理灾祸和危机之类的事情,而林绍文这样的事情,又确实是我到目前为止生命中的头一遭,因此,在林 妈妈一直在办公室里闹得翻天覆地的时候,我全程都没有说话——实际上,在那我对林绍文的死的确怀有歉意,但是面对他的母亲,我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又从何说起。

我记不得最后,林 妈妈是怎么离开的,但她那句“就你这样的还是个什么处长”,却比我脸上的两只巴掌印,还要让我觉得疼痛不已。

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做这个处长。

在第二天早上,在许彤晨和庄宁的组织下,风纪处在礼堂为林绍文举办了一场简单的追悼会,一场没有遗体告别的追悼会——林绍文的 妈妈在闹完一通回家之后,便立刻病倒了;林爸爸虽然比林 妈妈要冷静一些,但是也说什么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再继续在市局留着,甚至也不愿意出席那天的追悼会,只有林绍文的姐姐象征性地在追悼会开始之前露了个面。于是这个对风纪处二十几人来来说庄严肃穆的追悼会,一下子成了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独角戏。

站在林绍文穿着警服的黑白照前,我沉默了二十多分钟,最后只好对他敬了个礼,接着,我 一个人站在礼堂门口,独自抽了两个小时的烟。

中午我吃不下饭,在给小c、邢小佳和前来看望夏雪平的白铁心买了三份“敦盛”居酒屋做的蒲烧鳗鱼饭之后,我 一个人沿着警局门前的那条路走着,完全没有一点胃口,只是路过了一家小卖店之后,买了一瓶瓶装的粤式凉茶。

沿着那条路我走出了好远,看了一时间之后又折返回来。我想反思一下自己一直以来的过错,但是细数我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我发现似乎所有我想做的事情还都做成了;但是把这些事情在仔仔细细于心中重播一遍,我发现,大多数的被做成的事情其实都不说我做的,而我做的那些,除了在闯祸以外,只是拿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于是我越想越郁闷,越郁闷越想不通。从那天起,我就把办公室和保险箱的钥匙都交给了李晓妍,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是风纪处的处长。

我满腹忧郁地回到了办公楼,一进大门,但见一个穿着一身白西装、黑色衬衫、带着墨镜、耳边还打了耳钉的男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大厅里。

“您找哪......”我话还没说完,那人便转过了身、摘了墨镜,对我鞠了一躬。这男人正是那天在“星闪亮”酒吧包房里,跟艾立威灵肉缠绵的那个男公关欲ki。

“您好,这位警官,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长井雪集。”欲ki对我说道,又对我伸出了手。

“我知道你是谁,我叫何秋岩,风纪处代理处长。”我严肃地看着他说道。

欲ki在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脸色就不对了,看起来艾立威应该在之前跟他说过我的事情;而当他听到我是风纪处负责人的时候,脸色难堪得很,并且也收回了自己手。不过倒也是有趣,艾立威没和他透露自己的身份,他对“星闪亮”里的人捏造自己是某建筑公司的建筑设计师,却依旧在他人面前提到过我是谁,并似乎没说过我什么好话——呵呵,那看来艾立威厌恶我,也真是到了骨子里。

“有幸见到您。”他想了想,对我鞠了个三十度的躬,违着自己的本心对我礼貌地说道。我看着他这幅样子,于是只好说道:“对不住了,长井先生。之前我下属对你做的事情,我都已经了解清楚了,并且很严厉地批评了他们。在此,我向你郑重道歉。”话是这么说,但我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并没用身体或者肢体进行什么表示。他听我这么说,倒是眼睛睁大,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开口说了句:“いいえ...”接着又马上改了口,“哦......我是说,没关系的,您不用这样......遇见这样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了。”

“你是日本人?”在听到了那句习惯性的日文之后,我不禁对欲ki问道。

他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算得上是归化民第四代,太爷爷太奶奶都是闽田人。我现在这里是持绿卡的。”怪不得,刚才他说自己名字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之前怎么没听说过“长井”这个复姓,原来不是复姓,而是是日本苗字。

“那既然你是外籍,就算是绿卡持有者,我也得奉劝你一句:别再做你现在的工作了,而且‘星闪亮’已经被暂时关门查处了,你也别再回去了。依照法律,你这样是要在被刑事拘留之后,被遣返日本的;我们国家自从新政府建立之后,绿卡就一直很难拿,即便到现在两党和解以后也是如此,你知道的吧?”

“我当然懂。”

“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重案一组还是咱们的人想对你问话?”

“不是的。何警官......我想为艾立威先生和刘虹莺女士收尸入殓。”长井雪集说道。

我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可以说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男公关,心里一股复杂的情绪涌遍全身。一方面我很感慨,都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可艾立威生命中遇到了两个“婊子”,一个在他活着的时候为了他而死,一个在他死了之后准备帮他料理后事,能遇到这样的两个“婊子”,确实真是老天爷对艾立威仍怀有一丝怜悯和眷顾;可另一方面,我却心生无比的愤怒,从我来到市局之前,这天杀的艾立威就在不断算计着夏雪平,在我来了之后,他表面上看着谨慎持重、实则对夏雪平更是变本加厉,而且我自己几次都毁在他手里,就他这种人死了,也配有人帮他收尸入殓么?

但是看着面前目光游离胆怯、言语诚恳的长井雪集,我又不得不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有些不甘情愿地对他说道:“你跟我来吧,我先带你去鉴定课问问情况,然后去看他一眼。我没记错的话,昨天他们把艾立威的尸体抬到了实验室里采集更详细的生理信息,毕竟他身上还背着在咱们省警察厅和j县的几桩疑案——只是你不能接触尸体,不能让你身上的生理数据沾到他身上,懂么?”

“我懂,警官。”

“接着我再带你到局长办公室里问问情况。我知道你跟他之间的事情,想必你也应该知道我跟他的关系,所以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按照我们警察系统的规矩,嫌疑犯被击毙后,一般情况下,我们局对犯人尸体拥有至少24到72小时的调查权,这个时间限度可以无限制往上追加,所以即便你今天来了,也并不见得能把他带走;而且,就算你被允许对他料理后事了,也需要由一名刑警、两名鉴定课的法医和三到五名所属我局的制服警员进行监督,有必要时会进行搜查——这一切都是受到国家和地方法律法规保护的行为和权力,如果我们警察的行为引起你的任何不适或怀疑,你可以到省厅、检察院或者安全保卫局进行投诉提告,你清楚么?”我把所有的相关细则都告知了长井雪集,我这么做也算得上讲究得有里有面了。

“我明白,我都明白何警官。您怎么安排,我都听从。”

“嗯,那是最好,跟我上楼吧。”

说着,我便带着长井雪集前往了二楼鉴定课的实验室。我按了实验室的门铃,跟正在值班的丘康健说明了情况,丘康健三思之后,最终只允许我和长井站在实验室里靠外一层的门廊,隔着实验室的玻璃看一眼里面正在被进行搜集体征信息的艾立威的遗体。

我跟长井换上了衣服、戴上了卫生帽、口罩、橡胶手套和消毒鞋套,简单地做了无菌化处理,终于来到了我之前都不曾来过的、长井祈盼已久的玻璃窗前。一面玻璃之隔,艾立威的尸身被摆放在实验操作台上。听丘康健说,昨晚的雨实在太大,后来气温也一度下降至零下二摄氏度,这样的气候变化,让艾立威的尸体显现出灰白的颜色;最多再过三天,就必须要火化,否则尸体会迅速腐烂、滋生细菌,现做冷冻都来不及。

在玻璃窗前站了仅仅五秒,长井雪集便忍受不住自己内心的痛苦,捂着头蹲下嚎啕大哭,接着自己 一个人跑出了实验室——我能清楚他其实很盼望见艾立威最后一眼,但是真正见到了,却又无法接受现实。

“我有点后悔让他进来了。”丘康健端着倒了半杯牛奶的烧杯,走到我的身边,看着长井雪集从我和他的目光里消失时,不由得说道。

“怎么了喔?”

“主要是我自己的原因。我平时就看不得别人掉眼泪,女孩子掉眼泪我都受不了,男人掉眼泪,给人感觉更肉麻,更麻烦。”

我长吁口气,看着这位在重案一组里努力伪装自己,让自己当了六七年刑警、在同事中颇有个人魅力和威望的艾立威,在这一刻,正任由鉴定课的鉴识官们摆:鉴识官们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口腔内壁上刮下皮肤薄膜、从牙龈上取下一颗臼齿、从下巴和鼻子周围用注射器吸走部分填充物、从额头、腋窝、胸口、会阴取走毛发样本,然后与数据库里原本记录的曹虎的数据进行着比照——尽管鉴识官们的动作专业得很,但是对我这样一个被牙医用电钻钻牙洞都觉得是一种耻辱的人来说,在死后被人用这种方式对待尸体,简直是一种对死后剩余人格的践踏,我甚至没有语言能力来去形容我此刻所看到的这一幕给我的直观的心理不适。

“他是该死的。”丘康健指着艾立威,对我感慨地说道,“ 一个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让人不得安宁,对于他来说,还是死了好。对他自己、对别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我微微点了点头,但对于艾立威的死,我不想做过多评述:“丘叔,您先忙,我出去看一下这个长井雪集的情况,待会儿还得带他去局长办公室找徐远。”

“你等一下,秋岩!”丘康健在我背后叫住了我,他想了想,盯着自己手里的那杯牛奶,接着又对我摆了摆手,“算了,今天你时间太紧......改天吧,改天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随口一问。

“关于你跟雪平的事。”

我听了这话,还是不免一愣,但紧接着又突然想起我在大白鹤的电脑上看到了丘康健拿走了夏雪平的那条蕾丝内裤帮她做了dna 精斑鉴定,于是我坦荡地对他点了点头,应答了一声:“好。”

“嗯,那你先去忙吧,这几天好好照顾她。”丘康健皱着眉头,真诚地望着我,就像自己对我有什么莫大的期许一样。

——他该不会是之前真的一直在暗恋夏雪平吧?不是说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友谊么?他居然能在夏雪平身边待了二 十年还保持单身?

我这样想着,但马上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象这样的捕风捉影的事情。

我带着长井雪集进了徐远的办公室,一进门,正看到徐远的办公桌上摆着两盏白瓷茶杯,茶杯里的水冒着热气,依旧有干茶叶漂浮在水面上,想必这茶水是刚沏泡的。徐远坐在老板椅上,沈量才侧着身子坐在徐远面前的沙发上,二人都低着头沉默不语,事实上在我敲门进屋之前,我仔细听了一下,根本没听到办公室里的动静,可他俩的表情,全都像是刚吵了一架一样。

我帮着对二人介绍着长井的身份,并说明了他的请求,而且把刚刚从丘康健那里了解的情况也跟二人说明了。长井伤心的一句话也没办法主动说出口,只是在一边默默地掉着眼泪。

在听我说完这一切之后,徐远和沈量才分别又对长井与艾立威之间的事情进行了象征性的审问:长井坦白了自己是因为与家人不睦脱离了关系,之后在歌舞伎町做男公关时得罪了极道组织份子,于是只能外逃,辗转从釜山来到了f市,但他最初并没有合法身份,他在这里的永久居住权,都是靠艾立威帮忙拿到的——在此之前,他没见过对自己这么好的人,所以长井雪集对艾立威才如此死心塌地。

——听完这些,我倒是更同情刘虹莺了。艾立威对刘虹莺确实很好,对刘虹莺有再造之恩,可这一切,都是以刘虹莺在此后必须献祭自己的性命为前提的;而长井雪集,他需要支付的只有自己的肛门、阳具、精液和体力,然后艾立威就帮他到了一张绿卡,还总没有其他额外条件地拿钱给他花。

好在长井雪集是有良心的,他专门在自己手机备忘录里,记录了每一个光顾他的客人给了他多少钱——其中确实是艾立威给了他最多。徐远同意三天之后,按照规矩派人监督,并由局里联系殡仪馆和入殓师,帮着艾立威和刘虹莺做了入殓火化。长井雪集主动将艾立威和刘虹莺的骨灰混在了一起,然后装满了两只骨灰盒,然后拿出与艾立威给过自己同等数目的钱,在墓园代理商那里为那二人购置了一块风水位,在墓碑上,长井执意要让墓园方面镌刻上:万古长青——夫,艾立威;妻,刘虹莺。

“抱歉了,欲ki,‘万古长青’四个字,他真配不上,而且‘艾立威’三个字,也不是他的本名。”我想了想,对长井说道,“改刻‘永世长存’吧。”

“嗯,夫妻永世长存,确实这个更好一些。”长井雪集点了点头,又含泪会心一笑,“名字还是些艾立威吧,他叫做以前那名字的时候,过得实在太苦了。我不想哥哥他在另一个世界,还要背着那份痛苦。”

半个月之后,墓园的工作人员把电话打到了风纪处,通知说艾立威和刘虹莺的墓碑已经刻好,但是联系不上家属,不知道该不该下葬。当时的电话是伍育明接的,他擅自做了主,同意让墓园方面自行安排,接着又紧急告知了徐远。可其实在那个时候,已经没人能联系上长井雪集,他似乎离开了f市,开始了新的生活。

而在长井雪集来局里的那天,等长井离开之后,我却又被徐远和沈量才留在了办公室里。

“明天上午10点在省厅有一个媒体招待会,我准备让你、量才和我,我们仨出席。”徐远对我说道。

“什么媒体招待会?”在这一刻,我的嗅觉突然变得灵敏异常,“该不会是‘桴鼓鸣’一案的说明吧?”

“没错。明天全省的五十多家媒体、外省的七十多家网络和电视媒体记者都会到场。你今年二十一岁,在这么 多人面前露脸,也真是有福。”沈量才说道。这种势利的话确实像他该说的,但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严肃甚至有些痛苦,这让我觉得他貌似是在讽刺我。

“不是......那我参加这个媒体招待会,我应该说什么啊?”

徐远看着我,又看了看沈量才,对他使了个眼神。接着沈量才拿出自己的手机,给我发了一个pdf文件:一打开文件之后,一股火便从我心中窜上了天灵盖。

“招待会由我主持,量才负责代表省厅和局里发言,你就按照着念就可以了。”徐远补充道。

“我去他妈......这......”我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咬了咬牙,“这跟之前周正续自杀死在局里的时候,省厅的处罚判定可真是如出一辙!就不能等夏雪平醒了之后再开这个媒体招待会么?”

“你嚷什么嚷!你以为我不想啊!”徐远瞪着我,对我呵斥道,接着他又长叹了一口气,“昨天胡副厅长从咱们局里回去之后,就把所有事情都定下了,这事情连聂厅长都说不知道,但依然全权交给胡副厅长来处理。明天全国的媒体都来了,你让人家媒体界怎么等啊?”

“这个稿子,也是胡副局长的秘书团队今天在我办公室现写出来的,上面还放了胡敬鲂本人的印章。”沈量才说道,“能指定你本人,让你读这个发言稿,你小子就知足吧!”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如果有媒体拍到了前天晚上的......”

“没人拍得到!前天晚上我们提前封了路,你和夏雪平跟艾立威对峙的时候,就只有我们自己人在,就是为了杜绝有媒体的介入!”沈量才说道。

我一激动,索性也不客气了:“我说句不该说的,沈副局长,依照您平时跟夏雪平的关系,您这么主张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可是徐局长,你居然......”

“话说完了么?就你有心气儿?”徐远瞪着我,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不愠不火地对我说道,“你真以为在这个体制内,在这个社会上, 一个人是怎么想的就一定可以怎么做?行了,我也不想再听你啰嗦,明天你不愿意去,我就让量才派保卫处的干事把你绑去!”

“可是......”

“出去吧。今天也够你累的了,你回寝室好好休息吧,我和量才还有要事商量。风纪处那边如果有事的话,我让李晓妍去办。”

说完,徐远和沈量才就把我赶出了办公室,让我下了班。

我打发走了小c和许彤晨, 一个人面对着昏睡不醒的夏雪平,我近乎一夜没睡,手机上一直开着那份pdf文件的界面。

这份发言稿上的内容是这样的:上面以我自己的口吻简单叙述了我通过警局同事的技术支持与配合,找到了艾立威藏身在“在野党活动举办地-兰山文化会所”——发言稿的后文中还多次强调了“在野党活动举办地”、“在野党党庆宴会厅楼上”这样的词组,并没有说明艾立威早在那里设置了信号屏蔽仪器,也并没有提到那里是一个宗教图书藏书阅览室,但这些对我来说只是换一种描述事实的方式,我无所谓;最让我忿忿不平的,却是后面的说法:在我找到了艾立威的藏身之处后,我与艾立威在“在野党党庆活动楼上”戳破了他所有的阴谋和秘密,又在那里,我与艾立威发生了打斗和激烈枪战,并在艾立威意欲夺路而逃的时候,成功将其射杀。

——没错,在胡敬鲂亲批的发言稿里,击杀艾立威的那个人成了我,我成了007、成了红剑阁主段亦菲笔下的“神捕圣手”李玄衣,但是通篇稿件里,连夏雪平的名字提都没提。

看着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夏雪平的身上,我默默地流出了眼泪。我以为我在市局着两个月以来,一直靠的是自己的能力;今天我终于醒了,我其实一直是在捡漏而已。我靠着捡漏,打断了周正续用来逃走的绳索、吸引了段亦澄的目光然后让夏雪平将其击毙、稀里糊涂地成了“风纪股三犬”的领导又让自己和他们摇身一变成了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风纪处......或许我真的是傻人有傻福。

可这一次,却要我剥夺夏雪平的功劳,为自己脸上贴金,我做不到。她是我的爱人,我的 女神,我的上司,还是我的 妈妈,所以我做不到;就算不因为这些,假设夏雪平跟我之间没有以上的那些关系,却仍要我 扭曲现实,然后去抹杀一个被世人误会已久的女人的功劳,我更加做不到。

但我现在看到的这份发言稿,却是不折不扣的长官意志。

“就你这样的还是个什么处长?”——林绍文 妈妈的那句话,又在我的耳边响起;但说到底,我的初心,只是想要在夏雪平身边做一个永远被她骂一句“你是白痴么”的普通刑警。

天亮以后,保卫处果然派了十个人来敲我的门,我其实早就换好了警服,但我依然死硬撑到了小c和大白鹤到了我寝室之后才戴上了大檐帽,跟着他们离开了房间上了车。待我踏着齐步、站着正姿、敬标准礼出现在媒体招待会的现场时,百十台相机的闪光灯差一点就把我的双眼晃成了另一个丁精武,而在相机前面的第一排,聂仕明与胡敬鲂,以及省厅的其他大佬,全在那里坐着,用着赞赏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在所有人的眼里,俨然成为了警界新星。

徐远先做了对媒体欢迎发言,接着沈量才按照事先打印出来的发言稿,读了三十多分钟的省厅和市局对“桴鼓鸣连环杀人案”的案件总结。

接着又轮到我。轮到我的时候,省厅的上峰,我身旁的徐远和沈量才见我对着话筒足足沉默了四十秒还没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或者稿件,脸上都紧张得很;直至我硬着头皮、昧着良心一字不差地把胡敬鲂让沈量才发给我的稿子很自然地背了下来,他们才全都松了口气,并且,台下还有人带头鼓起了掌。

“干得漂亮!”

“好样的何警官!”

“年轻有为啊,21岁才......”

“从新政府建立,就没遇到过这样优秀的!真厉害!”

“全国要是多几个像何警官这样优秀的警察,那这个国家才真的 有希望了!”

那些举着话筒、录音笔和摄像机照相机的记者们,用赞许和羡慕的目光看着我,七嘴八舌地交头接耳道。

——“不对的,这是不对的。”

唯独有一个声音,这样说道。这个声音来自我自己的心里。

“且等一下,各位。”我握着话筒,平静地说道。

“何警官,请问您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何警官,你还有什么更具体的细节要补充吗?”

“何警官,作为一个新人警察,您当时的心理状态是什么样的?您紧张吗?”

......

“各位......”我不加犹豫地说道,“对不起,各位,刚才我说了谎——我为了我自己的一些个人原因说了谎:实际上,击毙嫌犯艾立威的不是我,而是被民间、网络和各个自媒体形容为‘冷血 孤狼’的夏雪平警官。”

一语既出,四座哗然。

“对,你们没听错,击毙嫌犯艾立威的,是重案一组的组长夏雪平警官;我当时确实在场,但是在前往兰山文化馆之后不久,我便因为我的疏忽,被嫌犯艾立威所劫持。是夏雪平警官在与艾立威对峙斡旋之后,找到机会将其击毙,就地正法——我对我刚才的谎言,向在场的媒体及大众道歉,并且在此呼吁:所有人都应该为夏雪平警官正名,她才是你们的英雄!”我咬着牙,看着眼前不断闪烁的镁光说道。

在我身旁的徐远低下了头,松了口气;

我正对着的胡敬鲂愤怒地站起了身,将自己的警帽夹在腋下,转身而去;他旁边坐着的那些省厅大佬一个个面红耳赤,充满怨念地看着我;唯独另一边的厅长聂仕明,低着头,却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你就非要捅这个篓子,是吧?”沈量才直挺挺地坐着,对我低语道。

“没错。”

“你小子有种,我真没看错人。”却没想到,沈量才接着竟会这样说。

可是,事情并没这么结束:

“何秋岩警官,那作为被劫持的人质,您对女恶警夏雪平打死艾立威一事怎么看?”在一片安静中,一个女记者率先问道。

“不好意思,‘女恶警’?”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我刚刚已经说了,夏雪平需要被你们正名,她才是你们的英雄。她那样做是为了......”

还没等我说完,另一边有一个戴着眼镜的男记者直接打断了 我的话:“不好意思,何警官,据刚刚沈量才副局长的汇报称,艾立威系七年前被夏雪平击毙的罪犯曹龙的孪生弟弟曹虎,对吧?七年间夏雪平竟击杀了曹氏兄弟二人,这是巧合,还是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请问何警官,您能给我们透露一下么?”

“不好意思,曹龙曹虎兄弟都是凶杀案以及其他案件的杀人犯,破案是身为刑警的职责所在——您指的阴谋是什么?”我有些愤怒地反驳道。

紧接着,在角落里一个我看不到身影的女记者对我问道:“据说艾立威其人有同性恋情节,请问何警官,就您所知道的,夏雪平个人是否对lgbt群体有什么歧视、偏见或者负面看法?”

徐远听了那人的问题,马上开了口:“不好意思,请媒体朋友对案件相关问题进行提......”

可连徐远都没把话说完,第一个对我提问的那个女记者再次发难:“请问何秋岩警官:您刚刚说自己之前的发言是谎言,那么请问你之后所声称的‘夏雪平才是击毙艾立威的刽子手’......”

“对不起,这位女士,我没说夏雪平是‘刽子手’!”我大声对那女记者澄清道。

可她并未理会我,仍旧自说自话般地对我问道:“......尔后,您又说了不少为夏雪平‘正名’的话,请问这些话是不是夏雪平本人要求您说的?您是不是受到了夏雪平的威胁?请问夏雪平平时在警局内部的行为作风是否过 霸道、飞扬跋扈?是否经常藐视上司、欺凌下属?”

“你这是在血口喷......”

说巧不巧,我还没把“人”字说出口,我面前的话筒,以及徐远和沈量才面前的话筒指示灯,竟一下子都灭了......

而面前的这些自我标榜态度公正客观的媒体工作者,却依旧不管不顾也不知疲惫地,问着各式各样主观抹黑夏雪平的问题。

在这个故事里,明明是同样的时间地点、同样的子弹打在同 一个人身上,几分钟之前,按照官方文书,射杀艾立威的是我,我在他们眼里嘴里心里,都是所谓的杰出青年警员;几分钟之后,射杀艾立威的被我澄清是夏雪平,可在他们的字里行间,夏雪平却依旧是凶神恶煞的形象。

我茫然无力地,看着面前这些一张张丑陋且饥渴的面孔。

混乱维持了八分钟左右,最后在聂仕明的命令下,省厅得制服警察和保卫部便衣护送着徐远、沈量才和我离开了会场。在车上,我们三人一句话也没说。

我打开了微博和推特,“#女恶警夏雪平再添血债#”的话题,分别上了两家社交平台的热搜第一,所有言论一边倒地咒骂着夏雪平,甚至言论要比之前陈赖棍运营的几个“起义军”组织管理的论坛上的言论更不堪入目;偶有几个提到我名字的,竟然没有抨击我的撒谎行为,反倒是一个劲地怀疑我是不是受到了夏雪平的 胁迫才突然改了口。

我愤怒地删光了手机里,除了平时需要使用与他人发信息 交流 之外的所有sns应用。我总觉得我这么做是一叶障目,但这个世界上故意遮住自己双眼的,又何止我一个。

今天的阳光特别充足,坐在这两玻璃贴着防紫外线薄膜的车里,我都觉得周围的一切甚是刺眼。只是我总觉得,乌云还在。

我回到了办公室,看着许彤晨庄宁等一帮实习学警围在一张桌子上,好奇地摆着什么东西。

“干什么喔?”

“哟,处长。”庄宁把那只四四方方的塑料盒状物递给了我,“这是什么玩意啊?”

“复读机,没见过么?”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

那是一台样式老旧的复读机。以前外婆家还有三台,都是舅舅夏雪原和夏雪平上小学时候用来学英语用的,只是舅舅普遍用那东西来听笑话节目广播、并拿去录各种搞怪的录音,而夏雪平则只拿那玩意听流行歌曲,其中一台还早早地被舅舅玩坏了。

没想到曾经家喻户晓的这样一个物件,庄宁和许彤晨这几个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居然都不认识。

“这哪来的?”我问道。

“修大哥今天带人协助重案一组去查艾立威的家,后来说这玩意与案件无关,修大哥觉得这已经算是稀罕物件了,于是就自己拿回来玩了。”邢小佳对我说道。

庄宁接着问着:“这怎么玩的啊?处长,你会鼓捣这东西么?”

我看了一眼电池槽,里面的四节五号电池都在,于是我点了点头:“会。”我摁下了磁带卡,发现里面还有一盒被用铅笔画了颗心的无标题磁带在里面,接着,我合上了磁带槽,按下了播放键。

里面录着一首歌曲,听起来,是刘虹莺自己找的配乐自己唱的。

周围的这几个人,瞬间入了迷。

我这才知道,刘虹莺唱歌,竟如此动听:

“咳咳......把这首歌,献给我最亲爱的,希望我以后每天都可以陪着他;希望他以后,每天都可以开心、幸福: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

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

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儿爱/

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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