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纠缠、拉扯了很多年,生性自由不受拘束的母亲始终追求者不断,父亲只是其中之一,但他对她十分尊重且有耐心。
即便在母亲怀了他之后,都没有真正表示过要和父亲定下来。事实上,那时候父亲已经结婚了,二房、三房都已经有主,母亲以什么身份“定”下来呢?
但母亲排斥的不是父亲的已婚身份,她对此并不在意,她排斥的是和任何男人进行长期捆绑——怀上他也是因为一次意外。
差不多是生下他之后第二年,父亲用了一些手段,令母亲的身份有了彻底改变。
她不再是对外的单亲妈妈形象,而正式成为某一个有钱男人的女人。
小圈子里都叫她一声“小周太”,这个没有经过她允许就贴上的标签。
这听上去有点讽刺,尤其是对一个在男权社会中自主意识十分强烈的女人来说。
自那以后,母亲的艺术事业得到更高的资助,却也因此受到限制,因无论她的艺术造诣多么高,卖出的艺术品多么有价值,那都是“小周太”的身份带给她的价值。
人们不再看她的作品本身,而是看她这个新身份带来的利益。即便是她个人不太满意的作品,听到的也都是天花乱坠的赞美之词。这是一个艺术家最为痛恨的事——而这一切都是那个男人带给她的。
父亲用这种方式控制了母亲,将她笼罩在他的光环之下。
恨会比爱更长久,这句话真是一点都没错。母亲从未对周越表达过这一点,但周越却看得明明白白。
母亲对父亲的爱持续了一些年,每年少一点,直到完全消磨殆尽,失去所有耐心。
她开始恨他,却不是由爱情变质的恨,而是一个渴求自由,对艺术有着超物质追求的女人,对一个限制她的自由,亵渎她艺术追求的男人的憎恨。
这种恨的成分和性质,就已经说明了爱情的消亡。
但母亲是十足智慧的女人,她虽然没有力量摆脱,却将父亲的性格吃得透透的,她在他面前做到最好,比他生命中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完美,令他总是不禁赞叹着,她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
父亲非常的自负、自大,他甚至以为是自己塑造了这件艺术品,在遇到他以前,母亲只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他不仅骄傲,而且炫耀。
母亲总是微笑地看着父亲向人们展示成果,柔顺地站在一旁,看父亲的眼就像是看一出小丑戏。
以父亲的洞察力大概是知道的,但那又怎么样呢,权力令父亲膨胀,他的内心一定在想:不愿意又如何,你离得开我吗?
人对于仇人总是更了解的——母亲在父亲身上做的功课比她的专业研究还要深刻,可她却聪明得从不对孩子们提起这件事。
周越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母亲对他寄予厚望,对他的教育十分上心,远比对弟弟、妹妹来得更在意。
他是在母亲还爱着父亲时生下的孩子,又经历了母亲憎恨父亲的全部过程,母亲看他的眼总是复杂的,好像透过他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和曾经遭受的痛苦。
而怀有弟弟、妹妹时,母亲已经将父亲视为一个有生育能力的工具人看待,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所以她没有将对父亲的憎恨转嫁到他们身上,她将他们视为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宝贝”。
当周越看明白这一切时,他痛恨自己有这样的洞察力,宁愿自己什么都读不懂。
他还记得母亲曾微笑着称赞他,如果不走这条路,以他的敏锐度和眼光,在艺术行业可以有一番天地,真是可惜了。
他很不喜欢母亲当时的笑容和语气,他觉得扎眼,那里面除了惋惜还带了一点讽刺,那不是对他的讽刺,而是对他身上另一半基因的讽刺——之所以可惜,是因为那个姓周的男人。
父亲的自负、自大,绝对不会允许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去搞什么艺术事业,那太失格。艺术只能玩玩,是一个用来证实一个有能力的强者,闲来无事随便做点什么都能很出色的标签。但它不能作为主业,不能是他的后代在全力以赴的情况下才能做出的成绩。不管经营得多么优秀,从跟上说艺术就是富人的消遣。
……
周越一直都知道母亲在外面有情人。
他想父亲也是知道的。
但父亲陪伴他们的时候并不多,似乎默许母亲找消遣刺激灵感、打发时间,何况母亲原本就是个艺术家,在性方面比一般女人要开放得多。
看,这又是父亲自大、自负的另一个体现,他自信就算母亲有一百个情人,都不会离开他,她的心始终拴在他身上。她已经习惯了他给予的物质资源和艺术支持,她离开他会从天上掉到地上,那样的落差感她受不了。
这大概就是父亲理解中的“爱”吧,爱和需求是可以画等号的。
而周越看到的是,当母亲对父亲能提供的物质需求越来越大时,这些物质需求也在挤压情感需求的空间。
母亲是那样感性且情感充沛的女人,她强烈蓬勃的情感需求却对父亲关上大门,一滴都没有流向他。当父亲霸占着母亲的生命和时间,强行打上标签,并认定母亲这样的女人并非不可替代时,他也成为了她人生里曾经满足过情感需求的男人“之一”。这难道不是对父亲代表的权威的另一种否定吗?
借着这次出差,周越去看望母亲。
周越的心绪并不平和,他正处于人生选择的岔路口,可他没有表现出来。
母亲刚完成一件作品,笑容满面。
当拍卖会的工作人员将作品取走之后,母亲亲手给周越煮了一杯茶,感叹说,一件艺术品创作出来的时候是自由的,可当它作为商品公开售卖时,它的艺术价值就已经折损了一半。艺术家需要自己创造的作品被世俗定义价值,却又为此悲哀。
周越望着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
每当他有困惑时,他都会来看望她。
这很妙,她虽然没有给他纯粹的母爱,他却可以在她这里获得安全感。
母子俩就这样无言地坐着,一个看着窗外的风景,沉浸在创作后的余韵中,另一个则看着杯子里的红色液体,直到心绪逐渐平定。
直到周越喝了半杯茶,母亲才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和那位许小姐进展的怎么样了,人你还喜欢吗?”
他喜不喜欢重要吗?周越略带讽刺地扯了扯唇角,只在心里划过这句话。
起码还有人关心他是否喜欢。
开口时,他的语气是礼貌的:“您终于想起关心这件事了。”
母亲笑了笑,没有接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