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第二天一早就开拔,清晨的露水沾在男人的肩头,她踮着脚帮他擦了擦,然后歪着头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男人四处看了看,最后指着院中一棵树说:“等桃花再开的时候,老子就回来了。”
她目送他出门,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腰间别着配枪,英姿飒爽,宛若天。
心里的那个小芽在这个瞬间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用藤蔓和树根包裹住了她柔软的一颗心。
她想告诉他,如果那床被子让她自己来绣,一定比成衣铺买回来的好看;她想告诉他,冬天酿的菊花酒就埋在院子里,其实以及可以喝了;她还想告诉他,今天其实是她二十岁的生日,可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来日方长,她想着等他回来,不那么匆忙的时候,再一桩桩一件件的慢慢告诉他。
可他一直没有回来。
四合院的天空四四方方,比梨园大不了多少,男人带着部队走了之后整个院子瞬间就冷了下来,她环抱着臂,仿佛北平城瞬间就入了冬。
时间过的很快,春夏秋冬一轮一轮的飞速流转;可时间也过得很慢,因为院中那棵树一直都没有开出桃花。
她一个女人家,孤苦伶仃的在乱世里过活,四合院外面时而枪火齐鸣,时而一片死寂。她用一对珍珠耳环从人牙子手里换了个哑姑娘做伴,负责采购日常的必须品,而她从不出门,只安静的呆在房里,倚着那床鸳鸯被,安静的做着她的绣活,等着她的归人。
日子一天一天的溜走,杜见锋没有回来,可北平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一天北平城里突然变得嘈杂热闹,她被这声音感染了,放下了手中的绣活,打算出门去看一看。
城里的大街小巷都是人,她被人流推搡着往前走,她最后跟着人流停在了一个广场上,天安门城楼上站着一堆人,有个男人走上来,就着麦克风义正言辞的说了句什么,随即全城哗然,一波接着一波的呐喊浪潮冲击着她的耳朵。
她似乎听见了什么,又觉得朦朦胧胧的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随手拽住身边的一个人,问人家:“他的意思是仗都打完了么。”
旁边的人大声回答她:“是的,都打完了,以后也不会再打仗了。”
“那他们都是军人么?”她指了指广场上的方队。
“都是。”那人回答。
她看着深灰色的军服有些疑惑,她比划了一下:“那穿着墨绿色衣服,穿着马靴那群军人呢,一会儿也会走到这里来么。”
那人没说话,只面色古怪的看了看她,随后走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
那场盛典其实总的来说对她来说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她还是窝在那个小四合院里过着自己的日子,绣绣花,唱唱戏,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
守着一方院落,连时间的流逝都感觉不到,院中的那棵树一直没有开花,只一年四季的长青着,不落叶。
后来突然有一天,四合院里冲进了一堆年轻人,他们砸东西,摔牌匾,把她从屋子里拉出来,骂她是**,是下九流的梨园出身的女人,在新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居然还在院子里唱封建迷信的旧戏。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院子里升起了一人高的篝火,她漂亮的旗袍被丢进去,雪白的狐裘被丢进去,翡翠和珍珠也被丢了进去。他们说她是狐狸精,一个女人家家的有这么多钱,一定不是好东西。
她被压着跪在地上,木着脸看着面前的篝火,火焰窜得很高,离她也很近,炙热的火焰几乎要扑进她的眼睛。
可是她躲也不躲,也不挣扎,乖乖的跪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将东西扔进火里一件一件的烧掉,她没有什么可心疼的,只是在想,等男人回来会不会说她太过奢侈,将这些好东西都祸害没了。
可她想了想,又觉得男人不会,于是也放下心来。
那群人砸完了,烧完了,似乎对她的配合表示很满意,没有再为难她,吆喝着走了。
她摸了摸腕子上的玉镯,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进了屋。
那床鸳鸯被让她收进了火炕下的暗箱里,得以幸免于难,她把被子取出来,俯身用脸去蹭了蹭,轻叹一声:“哥,这场仗,你打的真久。”
可这床被子最后也没留下,因为没过多久,那群人又来了,这回他们气势汹汹的把她从屋里拽出来,用武装带去抽她,说她是反动派,她抬起头,发现人群最后站着的人有点眼熟,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哦,原来是那天在广场上搭话的人。
他们让她交代“问题”,她没有什么可交待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群人就骂她不老实,给她挂着木牌送到街上去游街。她一直都安安静静的不发一言,逆来顺受,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街上有人往她身上扔鸡蛋和菜叶子,冲着她啐唾沫,骂一些很难听的话。
她惊异的睁大了眼睛看着这群素不相识的人,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群人疯了,世界也疯了。她想着,可能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保持着清醒。
那段时间里她被批斗,被游街,也被翻来覆去的审讯,可她一点都不感觉害怕,因为她没有什么可在意的,所以对什么都没有反应。
她什么都不害怕,因为她心口长着一棵树,树干高大,树皮坚硬,能为她抵御一切外来的伤害,让她的心可以安稳的,鲜活的被包裹在中间,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
她屋里那床鸳鸯被让人扛了出来,当着她的面儿烧了个干干净净,她连眉梢都没有跳一下,反而还有些高兴——她想说等着男人回来,她就可以自己亲手做上一床了,比这床还大,还红,还漂亮,续着厚厚的棉花。
她很听话,也很安静,一天到晚也没有什么话说,那群人翻来覆去的审问了她很久,最后可能是觉得在她身上实在找不到什么满足感——因为她太安静了,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很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意思。
没人会注意到一个小角色,所以她从改造的牛棚里跑了出来。
她一个女流之辈,对于什么家国党派完全没有印象,所以能跑就跑了,心里也没有什么负罪感。
可四合院是回不去了,她趁着夜色溜回去,然后在院中那棵长青的树上折下了一根树枝,珍而重之的揣好,然后离开了北平城。
她一路向西走,路过了高山和河流,她路上吃了很多苦,没有钱,也不认识路,不知道要去哪里,她除了用两条腿迈步以外不知道任何事情。
但是一个人只要不想死,她总是可以继续活着的。
她走了很久,最后在一处满是黄土荒凉地方落了脚。
这里贫穷,落后,除了满天的黄沙和干枯的大地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可她很满意。
她寻了一处无主破旧的小屋住下,然后将怀里一直揣着的树枝插进了院子的土地里。
这里没有桃花,也没有长青树,也不会下雪,可她就这么住下了。她想,那些事情可以等一等,等到男人把这场仗打完,回来之后他们一起去看。
黄土高原的半空中经常响着嘹亮的信天游,歌声来自四面八方,不知道出自谁的嘴里。
她住的地方离人群很远,只有在实在需要生活必需品的时候她才会往人多的地方去一去,其余时候都窝在自己的小院里。
她在这个地方一住就是十几年,每天早上推开房门,入眼的就是广袤的平原和辽阔的天空,她以天为友,以地为伴,孤单的生活在天地间的茫茫一点。
其实细细算来,她这一生,无非就是从一个院落到另一个院落的过程,每天无事可做,她的空闲时间一抓一大把,她将之用来发呆,回忆,和幻想男人回来之后的日子。
她就那么一天一天的想,偶尔也会觉得无聊,会想念北平城里那些裁切整齐的丝线和绣布,还有她绣了一半的翠竹图。
她想着想着,抬起头打了个哈欠,觉得有点困了,于是艰难的从小木凳上站起身,她的关节得了病,时时疼得厉害,腰也不能久坐。其实近日来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断断续续的开始咳嗽,胸口里面有时候也疼的厉害,不过她不太在意,总觉得忍忍就过去了。
她扶着墙壁一步一步的挪到屋里,顺着床沿躺下去,准备眯上一小会儿。
眼睛还没来得及合上的时候她听见院门吱呀的响了一声,她支起身子去看,发现院中那根枯死的树枝上影影绰绰的露出了个小绿芽,然后缓慢的,虔诚的绽成了一朵粉红色的花朵,而且树枝旁边,还模糊的站了个人影。
——她实在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他一面。
男人步履匆匆的跨进来,带着一身长途跋涉的风尘,他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烟草香,混着火药的味道熏得人鼻子疼。他显得有些憔悴,却并不显老,他走进来,冲着她笑了笑。
她像无数次在回忆中做过的那样歪着头冲他眨了眨眼睛,仿佛他只是出门去为她买了份糕点,亦或是别的什么小东西一样,她无比熟捻的招呼他:“你回来了。”
“嗯。”男人应了一声,走过来坐在她的床沿边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蓝底白花的布包,小心地一层一层打开,从里面露出一只精巧的桃木梳子。
男人拉过她的手,将木梳放在她的手心,她握了握,感觉尖锐的木齿扎进了手心,她用拇指摩挲着木梳上的桃花轮廓:“……真好看。”
她摸了摸男人的脸,作势抱怨了一句:“可是这场仗,你打的太久了。”
男人把她扶起来,搂进自己怀里,双臂在她身前圈成一个圈:“……嗯,是难打了些。”
“不过你回来就好。”她把头倚在男人肩膀上:“……其实啊,我不但会唱霸王别姬,我还会唱别的,也很好听。你走的那天,其实我想唱些别的戏给你听的。”
“那唱吧。”男人嗅了嗅她的头发,将手臂收的紧了些。
她清了清嗓子,也不思索,张嘴便唱。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她年纪大了,嗓子哑了,气也不如以前长,可她唱的很认真,男人搂着她不发一言,也只默默地听着。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
“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搭上了男人的手背。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班若波罗!”
她有些微微的气喘,面色有些泛红,带着满足淡然的笑。男人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角:“唱的好听,你也好看。”
“骗人。”她指着自己的手给他看:“我已经老了,不好看了。”她圈起身子往男人怀里拱了拱:“可是我现下有点困,没有精跟你争论这个,等我睡醒了我们再说。”
“好。”男人应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手:“睡吧。”
她实在是困得紧了,闭上眼睛就觉得浑身的困倦都涌了上来。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做了个梦,梦里是一间简陋的瓦房,一位长褂白须的男人正摇头晃脑的冲着一对农家夫妇说着什么,她凑近了去听,才发现那是一位算命先生。
“此女命格异,有枯木逢春之像,命中有大福大财,若好生将养,自当荫及后人。”
那先生摇头晃脑的,看起来煞有其事,她抿着唇笑了笑,心说这个梦如此有趣,等醒了必要讲给男人听的,她还特别认真的将梦境和那位先生说的话记了下来,生怕一觉醒来给忘了。
“然十九岁有大劫,若能过此劫,则一生大富大贵,地位卓绝,被妥善安置于四季如春之地,一生安稳,于百年之日寿终正寝。”
她的意识已经不大清楚了,迷迷糊糊的想起来院中的篱笆似乎有些松动了,等睡醒一定要再行加固一下才好,还有檐下的水缸,存水已不足半数了,一定得记得挑水回来——她就这么胡乱的想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若不幸未过此劫,则一生颠沛流离,孤苦无依,所求之物求不得,于甲子之祭,卒于春日里。”
她躺在床上,手从床沿垂下来,拢成一个半圆,就像在虚空中握着什么珍而重之的宝物。
风吹开了院门,吹过院中木材垛,上面蒙的毡布被风撩起一个角;南风一路吹到了屋门,摇摇欲坠的房门来回忽闪了两下,倚在墙上不动了。
有一只蜘蛛顺着房梁爬了上去,拽着一根坚固柔软的蛛丝,将天棚的两端连接了起来,蛛网晃了晃,随即沉寂了下去。
一室清风,满堂寂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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