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21日
第四章55
寡淡的生活同旮旯里的麦乳精罐儿一样,不能说不好,却总缺点啥似的,许是太枯燥,书香给笔友写信时也说来着,算是老生常谈。
不过也不能完全说见不着亮,他自嘲并形容,说如果回到家连最后这曙光都没有了,不用去少林寺就真的可以立地成和尚了。
霜降前的某天,下课后他就打教室里追了出去,他问语文老师「愿在衣而为领」
出自哪里,见她眉头轻锁,便把后面的「承华首之余芳」
及「愿在裳而为带」
说了出来。
老师问他这是打哪看的,书香说是笔友信上写的。
其时他搓了搓脖子,为啥这幅姿态他也说不清楚,就告诉老师烦请帮忙查查。
打秋收开始就一直说去东院住两宿,立冬都过了也没去成。
一个周五的晚上,书香正西屋写字呢,东屋就响起了电话铃声,随后隐约还听到了妈的笑声,你来我往有问有答,被喊过去接电话时,她坐在炕上又开始织起东西。
「谁来的电话妈?」
灵秀说是你大来的,于是书香拾起电话就召了声「大」。
电话内头答应一声,有些囔囔,可能是回音吧。
他问最近功课紧吗,到没到总复习,「听说期中考试考得不错。」
「还行。」
他告诉杨刚过完年才开始总复习呢,眼下还有没结的课,最后说:「都搬城里去了。」
声音渐小,不过很快又呵呵起来,解释说上月月底同学来了,转天又去了梦庄,这礼拜多半也没戏,因为凤鞠要回来,他说二哥给拿的内录像带都没看呢,「拖来拖去的你说。」
总是悲情色调也不太好,「嘿」
了一声后他就问起了云丽,说天凉了,娘娘内边咋样。
电话内头说挺好的,现在正给浴缸放水呢,「给你喊介。」
轻巧巧地,像只翩然而至的蝴蝶,落在身旁。
书香清了清嗓子,说别叫她了,也轻巧巧地,身子扭过来还看了看妈。
「听你这鼻子是感冒了还是喝大酒了?」
大致就是这个意思,「明儿歇了?」
电话内头说再议,说其实也没喝多少。
书香问他,说最近是不是都倍儿忙,后缀不是疑问,也没加「啊」。
「还那样儿。」
「还哪样儿呀?问你了吗。」
「这臭小子。」
随着电话,书香也笑了起来。
「上周末自行车厂往澳洲走了好几车集装箱,可把你娘累坏了,说还看见你了呢。」
不等书香接茬,电话内头就说知道吗,新一中也破土了,不过这会儿只是打了几个桩,再动工就得明年见了。
书香说知道这事儿,「前一阵儿我妈都跟我学了。」
耳畔「哦」
了一声,紧接着说,「云燕也装修呢,已接近尾声,到时过来玩,连泡澡带蒸蒸,」
末了,说到那不用登记,念叨一下名字就成,「一律全免。」
书香说这感情好,不花钱还不随便玩,到时肯定得去云燕。
笑声收敛,他说现在课紧,是真的紧——「假都俩礼拜放一次,再说拢共也去不了几次。」
妈内边也插话,说别值不当的就给你大爷添麻烦,家这边大铜块不也拉来了,即便三九天在屋子里洗也不冷,再说离高速路也近,冲个澡罢了,何必跑那么远。
五频道正热播《三国演义》,于是书香就问大爷看没看。
内边回话说看呢——他说这会儿正过五关斩六将呢,「拍的真好,演员长得也好。」
经他一说,书香也注意到了——五缕长髯,卧蚕丹凤,手起刀落间果然气贯长虹。
就这会儿,电话内头声音再起,「成绩下来也不说告大一声,说吧,要啥奖励?」
书香说要啥,笑着道:「不都送我个随身听了。」
「内是你二哥给的,不算数。」
书香说怎就不算数了。
「大说不算就不算,说吧要啥?」
这连番催问中,书香朝妈看了看。
他也不知道要啥,也没啥可要的,就吐了吐舌头,「什么都给吗?」
「跟大还来这套?」
「我不得砸的实了吗?」
「大说的,要啥都答应。」
「好?」
书香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我就——。」
他拉长音儿说,许是灵光乍现,也可能早就心中有数,他笑着说:「要我大杨刚跟我娘陈云丽身体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哈哈哈的声音又大爷嘴里传了过来,尽管回音囔囔,他说这套儿上的,「还把大嘴给堵上了?」
「我不知道,反正刚才内话是我大说的。」
「好你个三儿。」
对面忽地又道,「你娘正好过来,跟她说两句吧。」
哒哒声由远及近,几乎瞬息而至,就打电话内头传了过来,「也不说打个电话,是不是把娘给忘了?」
书香
抱着电话说不能够,还撩起眼皮扫了扫。
奶腔奶调边笑边说,「刚跟你妈还念叨来,晌午又不回来,想看看都难……」
霜降过后娘娘就搬城里去了,为此,书香还特意去后院看了看。
其时灵秀跟他也交代了,说你爷你奶这冬不上你大爷那了,至于说为啥,书香没问,但每天放学势必都要去后院打一照。
早晚真就凉下来了,霜也不期而至,哈气似的挂树梢上,往来的车灯这么一晃,亮晶晶的,宛若火树银花,穿梭其内,于乡间小路迂回婉转,真如闯进了童话世界。
前后快一个月了,就在书香几乎快把这茬儿给忘记时,语文老师把他喊了过去,答复他说上回问的内是五柳先生众多作品中的一篇,名叫《闲情赋》,很有特色。
还把事先印好的一张什么篇子拿了起来,「喏」
了一声后,递到了他手里,「都在这上呢。」
油墨味儿扑鼻而来,还大加赞赏夸他读书用功,弄得书香还挺不好意思……「……跟娘老实交代,是不是学坏了,会编瞎话了?」
知道闹着玩呢,所以,书香说那还不是张嘴就来。
「要不,怎煳弄你呢?」
他又撩了下眼皮,觉察到妈也在往这边瞅,就赶忙收敛起来,他说瞎话说过,偷鸡摸狗干过,打架斗殴也参与过,但别的真没干过。
「娘不逗你呢。」
书香对着话筒说「真的」,也不知这「真的」
到底真在哪了,甚至连往常内股锐劲儿都没了,「挺想你们的。」
他吸了吸鼻子,能听见电话内头的电视机声,也有囔囔起来的回声;还有笑,咯咯咯地,奶腔一如既往,「没白疼儿子。」
撂下电话,书香瞟着电视,问妈织啥呢。
灵秀说围脖啊,她说这是给凤鞠织的,问他要啥,「帽子还是手套。」
就此,她补充说你戴的内围脖都薄了,「妈也得给你再织一条。」
书香就「嗯」
了一声,有那么会儿,他觉得脖子有些僵硬,就搓了搓。
也是才刚不久,洛阳城下的韩福身首异处,二爷跪在皇嫂面前,脸也是扭过来的。
「来个帽子吧。」
他说这会儿戴绵帽子有点早了,他说:「就帽子。」
灵秀斜睨了一眼,手却一刻不停,边低头织边仰脸看电视,「晚上睡觉冷吗?」
「不冷。」
书里交代,说汜水关二爷温酒斩华雄,但此刻电视里里二爷杀的是卞喜。
「脸咋红了?」
「啊?」
灵秀说「啊」
什么啊,又斜睨了一眼。
她说炉壁已经打出来了,明儿就能起火,随后捋了捋毛线,说明儿凤鞠该回来了,「没写完就赶紧写去吧。」
双手翻飞,胸前像揣了俩兔子,随时随地都将跳出来,扑到书香脸上;还有眼下内两条盘在一处的二郎腿,挑着棉拖鞋抖呀抖地,「愣着啥呢,不说写字介?」
也不知他说的是「哎」
还是「啊」,耷拉着个脑袋,蔫熘熘地走了出去。
转天就是周六,吃早饭时听到隔壁叮叮当当,书香噎着脖子就喊了一声。
他问干啥呢,不见灵秀回应就跑了过去。
锅炉房里,妈正站凳子上给暖气管道上水,他赶忙跑上前托起桶底,「回头放学我跟你一块弄不得了。」
灵秀扭脸朝身后看了看,说吃你的饭去,「这还叫事儿?」
见他执意如此,也就没再推说,而后把空桶递给儿子,她说得先烧一遍,这么说着,扭着身子接过儿子提熘起来的水筲,抠住桶底便倒灌起来,「后院也得生火,一就手。」
哗哗地,水流倾泻而下,一个肢体伸展站在高处,一个双手擎托傍在一旁,忽地身后就被什么挡住了光亮,感觉就跟乌云压顶似的,「我帮你。」
书香朝后白了一眼,打灵秀手里把桶接下来,伸手又搭在妈腰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
「妈还用你扶?」
灵秀挥了挥手,轻巧地跳了下来,说都吃饭去。
书香说八点之前到校就行,抢着提熘起俩空桶,擦身而过时,瞥了瞥堵门口的内个身穿白衬衣的人,胸脯一拔就走了出去,「弄完再吃也不迟。」
他把水桶放水管底下,拧开龙头就转过身来,朝大狼和熊喝了起来,「狗东西,净吃饭不干活,是不是,是不是净吃饭不干活了??」
上前一对一下,piapia扇了俩耳刮子,见俩玩意前窜后跳围上来,就对着它俩胡撸起来。
「没事儿又捅咕它们干啥?」
打胡同里掐了把噼柴,看儿子还在那掏呢,灵秀就瞪了书香一眼,「赶紧给我洗手吃饭介?」
「不接水呢吗。」
书香呲呲一笑,按住其中一只,又piapia来了几下,还不忘训斥另外一只,「还有你,不干活净偷懒儿?」
猛地发觉身后还有个干活的——手里端着扫帚,眼珠子立起来跟谁该他钱似的,正往这边瞅呢。
就高中生活或者说紧张程度,书香曾问过凤鞠。
凤鞠说梦
高不比一中,但学习方面还是有压力的,毕竟是高中嘛。
秋月她妈也曾说过——这个风骚女人描眉打眼,嘴跟吃了死孩子似的,多半是忘了自己的岁数——「听说以后不包分配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这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吗」,「看着孩子学到深夜,心里真不是滋味,但没办法」,「你爸代课更累,两个班好几十号学生,又是班主任又是教研组领头人」。
但转回身就眉开眼笑,彷佛刚才内个眉头深锁的人不是她。
她说你妈这阵子可算歇歇了,铁打的也架不住这么跑饬,对不对?这还算句人话,但没多会儿就又开始东扯西扯,忽地还挑起大拇指来,「要说有福,还得说你娘娘,比我还大两岁呢,那身段,那腰儿,渍渍渍……」
即便隔着柜台都能嗅到一股骚味,酸不拉几,书香真想甩她一句「再说就崩你屄养的了」。
横亘在胸的或许就是内道目光,也可能是目光后的人,于是,书香迎着即将续满的水桶走过去时,瞟了瞟内白衬衣,照着地上就是一口唾沫。
中午在梦庄街口等凤鞠,书香知道这会儿都饿了,也归心似箭,就让大部队先走。
众人说有啥活动没有,要不要再来场友谊赛之类的。
书香说明儿个可能有事儿,定不下来,「都别耗着了,有事再联络。」
却唯独拽着焕章,告知:「有事儿你也得给我留下来。」
焕章说杨哥你撒手,才不要给你当电灯泡呢,嘿嘿嘿地。
书香说这叫啥电灯泡,又没偷猫做啥见不得人的事儿。
焕章翻起白眼,「你跟凤鞠姐搭伴儿,我在这儿碍手碍脚?」
「碍你妹啊我。」
瞅杨哥还直撇嘴,焕章又嘿嘿起来,「服了,我算是碰上木头了。」
书香说谁是木头,伸手捅了过去。
焕章说你呗,哈哈哈地,也跟着捅了起来,哥俩就这么闹着,直到路上清净下来。
给杨哥递了根烟,焕章才说:「海涛说这阵子大鹏蔫了,今儿上午碰见时倒没脚着。」
书香说哪有见天乐的,谁还没个烦心事,点着烟后,扭脸朝北看了看。
焕章也点了根烟,「能有啥烦心事?上礼拜打游戏还高兴着呢,没准儿还捋管捋多了呢。」
书香说哪天呀这是。
焕章说上周日啊,「也在游戏厅玩。」
书香正等下文呢,却看焕章瞟了眼路北头,原来凤鞠赶过来了。
临近村北口,焕章也问下午有啥安排。
书香说啥安排,你想干啥,正要留焕章一起回去吃饭,就见他扬起身子,猛蹬起脚踏板来,「回头我再找你来吧。」
人就往丁字路上扎了下去。
书香进院刚把车落在厢房边上,门帘也撩开了,探出来的脸貌似海棠,召唤起来:「俩人快洗手介。」
凤鞠叫了声「婶儿」
后,没容书香再言语,紧随其后,两道不同声音也不约而同打厢房里面念叨起来,基本在重复,还是洗手吃饭这类话,他心里就莫名烦躁起来。
「不说吃饭,抽开烟了?」
洗手进屋之后,书香说一肚子凉气,「不缓缓么。」
灵秀说:「缓也没有这么缓的。」
李萍和杨廷松赶忙打起驳回,「缓缓就缓缓,又不是五黄六月。」
「瞅瞅,蔫不出熘的怎跟二流子似的内,啊?」
「哎呀,哪有刚回来就数落的,行啦行啦……烟掐了吧,俩人先上炉子这边暖和暖和。」
空气稀薄,倒不是太冷,却有些老态龙钟,可能初冬就是这样。
酱牛肉切了满满一大盘子,灵秀说知道今儿个放假,老两口上午特意卤出来的,「进门就不肃静。」
其时书香已经把酒嗉子提熘起来,还给她满了一盅,「是我不对。」
「不说先给你爷你奶斟,一点心都没有呢。」
「都满着呢不是。」
横是太热了,一碗米饭下去书香就饱了。
灵秀说怎吃这么少?书香说不甚饿。
灵秀眉头一皱,面向凤鞠问,说不甚饿是啥意思,「什么叫不甚饿?」
又看向公婆,见二人也是一脸迷煳,就扭过脸来说你这话都打哪学来的?端详着,进而告诉儿子说不甚饿也得吃,必须吃,还凑过去摸了摸他脑袋。
「真饱了。」
书香说。
「也不烧啊。」
灵秀起身把汤盛出来,端到桌上,「饱了也得喝一碗。」
书香就盛了一碗,随后端起碗挪到门口,还把帘儿撩开一角。
灵秀说至于这么热吗,再受风,轰着又把他赶了回来,让说吃完饭洗个热水澡,出出汗就舒服了。
汤太烫,屋里太热,没多会儿书香就有些昏昏欲睡,迷煳在套间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身下咣当两声,他就打床上坐了起来。
灵秀提熘起浴盆,说写字介吧少爷,屋外顿时传来一阵笑声。
书香吧唧两下嘴,把外套放到床上,问几点了,也跟着进到了厢房。
凤鞠说睡醒啦,拿起舀子给浴盆里?了一瓢。
灵秀念叨完让凤鞠先洗,书香这边已经熘达到碗架子旁。
「又踅摸啥呢?」
灵秀边涮澡盆边说,紧接着就「啊」
了一声,说不会是没吃饱吧。
书香就也「啊」
了一声。
焕章过来时,灵秀正给凤鞠搓背。
听到门外有人喊杨哥,她隔着窗子告焕章说你哥在屋里写字呢。
焕章呲熘一下就跑进屋里,还顺手打床底下抓了把套子,「写完字干啥介呢杨哥?」
书香说冷呵呵地能干啥呢?焕章往床头一迫,也不知道干啥,就说干啥不都行,反正比待在家里强,「要不咱就燎荒介,咋样?」
书香问他去哪燎荒,焕章说就伊水河吧,近边的,「正好从南场抱捆棒秸,连喊上胖墩儿。」
这当口,给凤鞠也搓差不多了,灵秀就擦了擦手,说婶儿再给你续点热水吧,出去把水筲提熘进来,倒一半留一半,而后把手巾迭起来垫在浴盆沿儿上,又给凤鞠把头发盘了盘。
「晚上就在这睡。」
说完,拍着凤鞠胳膊让她躺浴盆里多泡会儿,「得去告焕章一声,让他晚上也在这吃。」
起身走了出去。
进屋后,灵秀问儿子好受点没。
焕章站起身说杨哥咋了,书香说没事儿,打了个嗝儿,酱牛肉吃多了。
朝焕章挥手示意坐下,灵秀说怎没把作业带过来。
焕章先是挠挠脖子,而后脑袋就耷拉下来,说学也学不会,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
灵秀说啥料不料的,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出状元,「不掖着藏着,实实在在就是好孩子。」
她掏出烟点上,告诉焕章说晚上在这吃,随即还问他,说你爸你妈呢,在家呢吗?焕章说他们吃完饭就开车出去了,还把家具的事儿讲了出来,说估摸这会儿也是买啥东西去了。
灵秀「哦」
了一声,说新房配新家具,到时得给你们温居。
焕章说温完了不都,就上次,「婶儿你忘了,我大爷大奶不都代表了。」
算不上听贼音儿,但这会儿书香就转悠起笔来,还问是哪次?焕章说不收棒子内晚吗,转天早上还是大爷大奶给揍的饭呢。
啪嗒一声,书香手里的笔就飞了出去。
扫了眼儿子,灵秀说多快呀,眨眼东厢房都盖好了。
「这回你爸你妈心里的石头彻底落地了。」
她掸了掸烟灰,说等明年开春西厢房再搊起来,「就等着给你娶媳妇儿喽。」
说得焕章脸都红了。
灵秀说就不搅合你们了,撩帘走出去,似是想到啥了,就问是不是要出去,倒也没具体说问谁。
书香没说话,焕章就接茬说等杨哥写完字出去燎荒。
灵秀「嗯」
了一声,说上外头跑跑挺好,也锻炼身体了,「去旧河还是去哪?」
焕章说去东面河滩。
灵秀又「嗯」
了一声,交代说去河边燎荒得多注意,一是不能烧着自己,二是不能祸及公家,转身又走进西屋,从兜门里把钱给儿子掏出来,让他回来时给自己捎条烟,「水就不给你热了,晚上回来再洗吧。」
燎荒是四点去的。
到南头去找胖墩儿,也没进院。
胖墩还写字呢,听到喊声就跑出来,看是哥俩一起来的,会着意就问去哪。
焕章说去燎荒呀,兴许还能烧出个啥东西来,还指了指南场上的棒秸。
一拍即合之下,哥仨就跑了过去。
捡几根硬棒的向日葵杆担着一捆棒秸,哥仨顺着曲里拐弯的土道往东南方向走。
小风儿这么一吹,书香心里舒服多了。
旧时的摆渡口上,把捆好的秸秆叶子一点,逆着风向扔到了北边坡下,芦草遇火顿时烧腾起来,哥仨就紧随其后,跟着往北赶了过去。
书香问内哥俩三国演义演到哪了,胖墩儿说也没怎么看,不知道。
焕章说今儿晚上不演,明儿演——「古城相会」。
逆风而行,边走边说,他说关二爷真的太牛逼了,哈地一声就手起刀落,简直太快意恩仇了。
书香说昨儿倒是也看了点,还学着关老爷的样儿虚眯起双眼,手一扬作出看春秋的动作,顺势还捋了捋光熘熘的鬓角,「二爷不睁眼,睁眼必杀人。」
念叨完,手一勾,吹了好几个响哨,随后朝坡底下又吼了几嗓子。
焕章说纹关公有啥讲究没,「都说有求必应,是不是有求必应?」
书香说好像有这说法,咋了?焕章说许某某胸口就纹了个关公,「听大鹏说的。」
不过没等杨哥答复,话锋一转,他说33频道现在正试播呢,每天晚上都播几个小时体育节目,让哥俩回头看看介。
河对岸也是一马平川,葡萄园里的桩子跟摆的八卦阵似的,还能看见上面缠绕的铁丝网,倒也不算空旷,起码河周遭有几个放羊的。
火一直蔓延到浇地放置水泵的坑口才停,这么转悠一大圈,身上都热乎起来,就寻背风处坐了下来。
泛起涟漪的河水有些黑,平缓地向南流着
,遗憾的是,一路走来竟一无所获,哪怕田鼠也没见着半只,或许刚刚上冻才冷下来,雪后寻觅脚印才能看到活的物件吧,说不清。
另外,秋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倒也没听见啥闲言碎语,连包打听陈秀娟都没说啥,或许真就不知道。
往坡上一靠,书香嘴里衔了根半焦不焦的苇棍儿,可能才刚吹哨的缘故,这会儿地上的凉也渗透而来,他就站了起来。
看着放羊人挥舞鞭花,看着羊群在光秃秃的树木间穿梭奔跑,他问内哥俩拉屎不,于不远处寻个小狼窝就先蹲了下去。
「拿什么擦屁股啊咱们?」
书香说拿手擦呀。
「没拿纸,有棍儿吗?」
「不会是拿手抠吧杨哥?」
周遭光熘熘的,都烧成灰烬了,潮乎乎的屁股势必很快就会布满鸡皮疙瘩,还有胯下的一嘟噜——鸡鸡肯定抽抽成一枚肉枣,蛋则变成一个大号核桃,不要小看这个玩意,尽管前者缩头缩脑。
「愣会儿还要不要继续往北烧?」
冷风下来,飕飕地,不管是用手还是土坷垃,亦或者是噘起屁股走上十几二十来米寻来苇棍儿,最终均都以光速结束了战斗,因为冷,不宜久留,所以书香下回吧,「天不也快黑了。」
暮色苍苍,倒着沟渠往西,能听到鸽子还是麻雀在叫,还有扑腾翅膀的声音,书里是枯藤老树昏鸦,眼下是泥水荒草还死气沉沉。
有那么会儿,书香觉得自己也融入到这片荒芜中,跟被人扒光了衣服似的,一丝不挂。
和胖墩分道扬镳后,天都有些黑了,顾哥家的大门紧闭,几个月了都没见着人,倒着他家往北,再过两个胡同就到大爷家了。
「纹身可能是洗澡时看见的吧。」
焕章来了这么一句。
书香说啥纹身。
「关二爷啊。」
多半是因为贴着墙走,焕章内脸看起来有些模煳,随即还把当时大鹏说的学了一遍,「他说没再翻录,想再多听几天,我就说么,烦肯定也是因为上瘾了,要不烦啥?」
东院两个大门也都上了锁,很静,书香手里倒是有钥匙,不过没进去,正往前走,脚底下倏地被硌了一下,就下意识轮了一脚丫子。
嗖地一声,什么东西打草颗儿里飞了出去。
焕章说啥玩意啊,书香说不知道内,走到近处捡起来,像是弥勒佛,也不知是谁掉的。
五一节去首府时曾给琴娘捎回来一个,跟这个差不多,三头五块倒也不贵。
他把上面的铜锈搓了搓,塞进兜里,问焕章明儿有事儿吗,没事儿的话就一起上闹街转悠转悠,「也该去银行看看了。」
焕章建议,说去云燕看看,连蒸蒸桑拿。
书香说这会儿正装修呢。
昨儿跟大爷还说不去呢,都没捂热乎就跑过去,有点不太像话,再说妈内边乐不乐意还不知道。
「等装修完事再去不得了。」
他说,「到时喊上你妈,咱一块堆儿去。」
小道消息说亚运金牌给取消了几块,不知真假,但乒乓球女单冠军被小日本夺了就令人非常气愤。
连老师都说,狗日的亡我之心不死,说像张涛芳这样的后羿应该多教些传人,哪怕射他们几箭也是好的,据此,还挺义愤填膺,说什么头俩月天狗食月,某某某不该自己人打自己人,枪口应该对外,就是说的时候含煳其辞,脸也跟喝了酒似的。
十月十六是姥姥生日,因为是周五,妈说晚上你就回家睡吧,她说这边乱哄哄的也不得写字,还不得歇着。
上午焕章就张罗晚上去他家睡,所以晌午吃饭时书香顺道就问妈,说行吗——去琴娘家里。
灵秀笑着说咋不行,起身去敬酒,忽而又俯身凑到儿子耳边,说:「妈什么时候拦过你了?」
入耳处香风阵阵,书香心口窝当即就砰砰乱跳起来。
他看着远去牛仔裤下的大屁股,看着妈在人群中似蝴蝶般穿梭,就也跟喝了半斤白酒似的。
不过一直没闹明白焕章为啥一而再再而三说晚上放学下馆子去,后来追问才知,原来琴娘两口子也去陆家营了,晚上没人给他揍饭。
「咋不早说呢。」
「不惦着给你个惊喜吗。」
确实够惊喜的,惊得书香直翻白眼,嘟哝说早知这样儿晌午我妈给家去电话时就该拦着她,但这会儿天都黑了,说啥都晚了。
其实过了重阳节早晚就不见太阳了,不能说上下学的路上披荆斩棘,但你根本阻止不了四季变化,更何况有心无力,就更没奈何了。
猜不透焕章进门时爷爷脸上的笑是真是假,也不清楚前者叫他大爷时,后者心安理得受之的内一刻,是否就没有别的什么波动。
桌上摆着炖肉,但吃到嘴里总觉得不香,书香知道,可能就自己一人吃着不香吧,而且面上表情多半也是僵硬的,像上冻水浇在地里,以至于整个身体动作都变得硬邦邦的。
「奶你喂狗没?」
饭桌上说这个显然不合时宜,可不说又脚着没话题,也别的言语可供选择。
奶奶说喂了,「饭熟了你爷就把食儿给俩人端过去了。」
「内是人吗
?」
烦躁倏地一下破体而出,彷佛要挣脱出灵魂的束缚,「内哪是人??」
「又咋了?吃好好的。」
这么说着,奶奶还看了看爷爷,像是询问或者是征求意见啥的,于是她老伴儿就站起来,嘴上说「爷给你拿罐头介」
迈起四方步走进西屋,很快又从西屋走了出来——手里提熘着两个网兜,哗灵灵地发出了清脆的摩擦声,「饭后和焕章一起吃。」
并交代说吃前儿可得热热,天凉,要不该闹肚子了。
书香瞅了瞅罐头,又瞅了瞅人,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就不说话,端起碗来往嘴里扒拉米饭。
然而耳边一直都在絮叨——询问焕章他爷最近的身体状况,说什么计较好了半年别出问题就没什么大碍,又问及起焕章他爸赵伯起,什么三合院都快竣工了,差不多也该歇歇了。
陈谷子烂芝麻,说的书香心烦意乱,差点直言问这是不是在交代后事。
吃完饭都大黑了,他倚在炕头墙上点了根烟,还扔给焕章一根,「拘闷啥?让你抽就抽?」
见他把烟放到墙柜上,书香问他怕啥,「抽个烟算个屁啊,又没干缺德事儿?」
几乎算吼了,甚至还把腿支在炕沿儿上,直言不讳地告诉焕章,说别拿自己当外人。
「遇到啥憋闷事儿了?」
奶奶嘟哝起嘴来,书香没理她,歪起脖子问爷爷白鹿原内书放哪了。
杨廷松说咋想看闲书了,结果书香一句你甭管,噎得他说不出话。
「收厢房里了。」
李萍先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看了看老伴儿,而后把目光定在孙子脸上。
这会儿,杨廷松缓了过来,他说看的话爷现在就给你找介。
李萍说这会儿不得眼么,书又搁箱子里了,要不就明儿白天再找吧,「明儿再让你爷找,行吗?」
重复的同时,让老伴儿开箱倒柜去搬被子,说让小哥俩今晚就在这儿睡,又问老伴儿,说现在用不用电褥子,说西屋炕凉,给拿出来吧,唠唠叨叨地,还说前院炉子封好没有。
看着奶奶在那转转悠悠,书香说歇会儿吧你,「我跟焕章去北头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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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里捏着烟卷,闷头抽了两口,闻听「明儿早上过来吃吧」
时,撩起眼皮看了看爷爷,说甭管了都。
「身上还有钱吗?」——几乎与重阳雨夜如出一辙,爷爷又走了过来,手里也是拿着钱,书香就皱了皱眉。
「直说歇会儿歇会儿?」
他没接着,把爷爷晾在一旁,转而让奶奶赶紧坐下,盯着自己的脚丫子,好么会儿才说:「书也甭找了,等哪天有空再说吧。」
盯着手里的烟,语气终究是缓和下来,但浑身燥热,也皮紧,总想干点什么。
他仰起脸,目光转到柜子上的分机时,余光也觑见了爷爷和东墙隔断,这会儿他真想给陆家营去个电话,说道说道。
迟疑中,他又一阵心灰意懒,跟妈说什么呢?连嘬了两口烟后,他把烟屁往旮旯上一丢,说了句「走了」,起身朝外就走。
迈进堂屋的内一刻,忽地想起还有罐头没拿呢,转身差点跟焕章撞个跟头,「拿东西啊?」
他气恼恼地扔了一句,进屋把罐头拎在手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月亮比奶子还大,还亮,招摇地挂在半空上,然而书香自始至终却没再闻到麝香或者别的什么味道。
他深吸了两口空气,院子里越发冷清,包括身前的孤影。
推着车子进到胡同,前院门还锁着呢,也听不到狗叫声,或许内两个玩意早就二门子里睡着了吧。
直到此刻,焕章才说,他说咋了杨哥,打身后贴了上来。
月色下,小心翼翼的,国字脸上的内双大眼仍旧在凝视,连眉都攒在了一处。
「也没事儿。」
丁字路上都能听到车轮与路的摩擦声,还有罐头瓶子的碰撞声,就这么往北,绕过老槐树往西扎进胡同,书香才说,「我跟凤鞠打架,你向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