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里宠冠六宫的四妃之首,是那金銮殿上万人俯首的垂帘太后。
他的阿娘是谁?是皇宫里人人如避瘟疫的低品宝林,是皇陵犄角旮旯里的一抹孤魂。
他记得他初初识字时,曾指着宣纸上端端正正的一个“淮”字,仰着脖子问她:“母亲,为什么儿臣要取名为淮呀?”
她默了默,抬手起笔在宣纸上又落下两个字,一右一左,组成一个词——
秦淮河。
她搁下狼毫笔,淡淡道:“因为你阿娘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父母何人,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长于秦淮河畔,饮着淮水长大的。”
他敛眸,盯着那三个字愣愣出。
哦,他的阿娘还是个秦淮河畔隔江唱曲儿的歌女。
她从不避讳谈及他的阿娘,却总是点到即止,任由他的好心肆意泛滥。
他曾听到乾祥宫里的小宫女偷偷问连姑姑——
“连姐姐,贵妃这是何必,她若不说,九皇子指不定一辈子都不知道他的生母。这般说道,就不怕他们母子间生了嫌隙?”
那头连姑姑厉声道:“你个小丫头管那么多做什么做好自个儿的差事,贵妃自有她的主张,用不着你担心。”
她有什么主张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其实她对他没有一点一个母亲对孩子应有的温柔体贴,相反,她对他很严厉。
小的时候淘气磕着碰着了,她从来都只是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哭。他刚念书那会儿,他们还不住在乾祥宫,没哪个讲得好的夫子愿意教他,是她给他开的蒙。
对学业功课上她尤其严厉,书没背完饿着肚子罚抄是家常便饭。
不是没有过埋怨,可埋怨完了,他又把眼泪擦干,揉一揉酸痛的手腕,继续抄起书来。
他想,在所有没有阿娘的孩子里他还有母亲,总归是上天怜悯。
后来,他总是让自己做得好些再好些,甚至超过她的要求,好让她笑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笑起来更是闭月羞花,可是她笑得极少,而且多半都是笑不由心,曲意奉承的笑,端庄矜持的笑……他瞧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唯有一次。
那是她初执政时,他还是个只有十岁的稚童。
她身边的人都不理解她,为何要在根基不稳的时候动用国库银钱修缮一座佛寺的废殿。更何况她根本就不信佛。
可是他想,修这佛寺若能让她笑一笑,大抵是值得的。
大安国寺的原大雄宝殿修好的那一天,她领着他出了宫。
那日他兴奋极了,宫外的一切与他而言无疑是个新世界。他坐在马车里勾着脖子往外看,难得她没有训斥他。
下了马车,他跟着他走进大安国寺,走进新修好的大雄宝殿。
他仰着脖子看,殿内龛上的释迦牟尼像与宫中佛堂里的没什么两样,就是黄澄澄的,有些刺眼。
连姑姑拿了三根袅袅燃着的香,俯身拜了拜,末了插进香炉里。
她却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细碎而温暖的阳光泼洒在她莹白的脸颊上,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她看着看着目光便涣散起来,出了。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不经意捕捉到她嘴角轻轻上扬的弧度。
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动人的笑。笑进了他的心里,仿佛有花悄悄盛放。
他想,若是能让那笑多留一会儿该有多好。可惜美好的东西大多都是短暂而易逝的,自那以后他就从未见过了,不论他把字写得多好看,把书背得多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