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举兵自立第十二章引兵自立(11)引兵自立陈竞存从望远镜退下,回头望了我一眼。
他嘴角扬了扬彷彿想到了什么又没笑出来,眼眸裡意味深长,随即又转头贴上望远镜。
观测所裡灯光昏暗摇曳,人们喊着、嘟哝着、说着,或站着、或坐着、或走动,几十号人看似漫无目的各行其是,却又似乎共同为了达成某件事情而分工合作着。
我故意不与任何人目光接触,自若转身彷彿只是要去拿杯水还是去外面方便方便。
没人阻拦我,甚至没有任何人起了想要跟我说句话的念头,每个人埋头自干自的活──或是说,每个人都以为身旁每个人都正在忙着某件紧要的事──我再自然不过地走出观测所,卫兵虽关切远方隆隆砲火声却也未忘记向我举手行礼。
我抬手回礼,头也不回地走向林子深处……。
之前走了大半夜只能隐约猜测现下位置,但来接应的弟兄显然完全明白东西南北。
看到我平安出现陈仲弘扳扳手指发出清脆声音,週围林子裡倏地探出数十条人影──是我的卫队──当日被陈竞存半强迫邀上船时只有5个人跟上船,不知何时这些个最精悍弟兄早已不知不觉潜伏来到我身边。
“这边走…”邓先圣低声道。他身前七八步一名农妇样貌女子正微微向我等招手。
“这位是阿卿姐,是我部潜伏人员…”邓先圣介绍道。
我朝阿卿姐微微颔首。
女人有点意外,郑重地答了礼……。
几乎每步看去都已无路,但在阿卿姐引导下树根草丛底似乎条条大路通罗马。
不知不觉中已听不见任何枪砲声,云气退散、豔阳罩顶,浓密的木间蒸散出浓浓湿气,黏答答地吸附在身上,让皮肤下汗水排不出去也吸收不回来。
低头无声走着,四周莽草约有两三人高,我动作们尽量放轻不让草尖有任何晃动痕迹。
每行约千来步阿卿姐都会停下脚步,四处观察有无人迹再回头抹去地面上标志我们曾经过的脚痕,有时也会故意带着大伙沿着滂沱野溪上行或下行。
谨慎是对的,即便不会有任何人来追赶,也要让这条小径的秘密深锁在浓密植物之中。
阿卿姐突然停下来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陈仲弘和手下们立刻出枪警戒。
雨已经停了,四周只有野溪哗啦哗啦奔过,一阵清风拂过,草间也响起沙沙的摩擦声。
……?!
空气中似乎有着些澹澹味道……。
烧焦味?
血和碎肉的腥味?
尸体刚刚开始腐烂的味道?
人刚死一段时间胃肠裡细菌开始发酵膨胀的味道?
阿卿姐招招手示意大家继续前行。
“河伯,别踩着了……。”
几个小时没听到人声,突然听见阿卿姐开口说话,让我一时会意不过来。
我们鑽出草丛,直接踩进一条宽约4、5米的野溪裡。溪边上原应是自然堤岸,但现在洪水氾滥,也分不清哪裡是岸上哪裡是沟渠。
草根间卡着至少十七八具尸体!!!!
土话中“河伯”代表“水流尸”,但一次见到这么多河伯──此时又有一具顺着洪水冲将下来──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河伯有男有女,简单分辨法是看身上衣物──男性头颅多半被斩去或敲烂完全无法辨认,但无论老少都至少上衫下裤、衣着完整;至于女性就更好分辨,无论老妇还是未成年幼女,顶上是盘髻、梳着辫子还是披髮,都是或全裸或下半身衣物褪去,显然死前都已惨遭凌虐……。
阿卿姐检查了几具尸体道:“不是沉鸿英部队干的……。”
“啊?!”我与邓先圣都讶于她如何分辨。
“军人干的会有刺刀痕,刀刃窄且深…”阿卿姐指着几具河伯道:“这个是用石头砸的…这个是用锄头噼的…这个是用鸟枪打的…还有这个女人是用竹籤插阴死的…军队不会这样干……。”
“啊……?!”
“军队过后趁火打劫…”阿卿姐还指周遭河伯道:“看衣服和盘头髮的方式,还有尸体肿胀的程度…死的比较早的是土人,这几个膨肚发黑的都是…接着是客人,看这个皮肤上的斑点也三四天了了…刚才漂过去的小女孩是瑶人……。”
湍急的溪水中突然福来一整片血污……!
“我们沿着向下走,没多远就到了…”阿卿姐道:“上游不远处应该正在闹事,大家小心点。”
************即便是搭无动力木筏顺流漂回桂平也只需要一天时间。阿卿姐领我们到江边隐蔽处,没多久来接应的小筏就出现眼帘。
正想到个谢,回头时阿卿姐已经隐没在丛林中不知所踪。
我不知道是怎样的关係或因缘,会出现这样一位的女性为我工作……。
登筏时已过晌午,船家低调启航,确认我们在船蓬货物间都妥善地躲藏好后,弄了点吃食让我们解飢。
顺流而下,江面上河伯或沉或浮粗略算去不少于千具,而沿途见到或搁浅或卡在岸边草木间的更难以计数。以前看文章说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杀地主杀富农如何如何、道县惨桉每个村庄分配指标杀人如何如何,只是感觉惨却没有真实感。
现在看着满江浮尸、各族群老老少少,想像中的文字成为现实出现眼前,心中难过悲伤文字难以形容……。
人为什么要互残呢?
明明是邻村、邻聚落,几十年来大家生活在一起,彼此交易甚至通婚,在这一瞬间为什么要夺取彼此生命呢?
是累积的长久夙怨仇恨?还是纯粹经济诱因、趁火打劫呢?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真正痛下杀手的通常是同文同种的,异民族征服者反而还会为了统治或经济目的而多少有所节制,但历史上或是现实中为什么真正残忍至极的是平日会见到的邻居呢?
为什么历史上真正杀人不眨眼,男人无论老幼一律杀死,女人不分年龄都钉在木板上先姦后杀的杀人魔反而都是汉人呢?
我茫茫然望着江边,在社会秩序崩溃的此刻,有的村庄冒着熊熊烈火、有的已经一片死寂,有的则是兴奋异常闹哄哄乱成一团,彷彿正庆贺着歼灭邻村或得了庞大的土地和财富。
最后活下来的人才能决定历史如何书写…但…我们革命是为了这些人吗?
“弱肉强食…能活下来的才是硬道理…”邓先圣在旁喃喃道:“农村就是这样,今天我们救不了,但有朝一日我一钉要阻止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喔…?”我疑惑应道。
“我小时候遇过…”邓先圣眼中噙着泪道:“没道理的…就只是为了那几亩田、几片门板…每个人都疯狂了…只有打下隔壁村子,我们就有鸡蛋吃……。”
“愚蠢…这些人都疯了,死不足惜…”陈仲弘痛心道:“完全搞错了,让他们穷困潦倒的不是邻村的人,是地主呀……!”
“所以地主就该杀吗?!”邓先圣扬眉怒目道:“我们是左派,但不是滥杀无辜派……。”
“没有理由强佔生产工具就不应该!”陈仲弘反驳道。
“那是因为生产力太低下…”邓先圣回嘴道:“两条狗抢一根骨头,所以才要拼命…如果两条狗有两块肥肉,谁还要拼命?”
“……”陈仲弘语塞,脸颊窘红不知如何反驳。
“饼要做大…”我接口道:“水不够三个和尚才要抬水喝…水够了、三个和尚都有水喝,就不用你争我夺……。”
我续道:“生产工具不够的道裡没错,但生产力提高也要增加生产工具…使用生产工具的权力公平,人人都能有相同的机会使用生产工具创造财富,才是真公平…不论能力只强迫让每个人都可以利用生产工具,不过是假公平……。”
“使用生产工具的机会平等,就会真公平吗?”陈仲弘反问道:“每个人聪明才智不同,如果只是强调使用机会平等,那最后还是假公平!”
“所以要用社会福利和社会保险来调和…”我回应陈仲弘道:“每个人的聪明才智不一样,但要先有充分教育机会,让每个人都有使用生产工具的能力…但能力有高有低,所以要画下一条安全线──安全线上竞争人人平等,每个人人尽其力、物尽其用、货畅其流,安全线下不只是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劳动人民的生活基本也要充分保障。”
邓先圣问道:“像是德国修正式的社会主义那样吗?”
“社会保障各国不同,工人争取劳动果实的方式也各有千秋…”我回覆道:“但最基本的是要保障劳工工作时数、保障最低工资、保障妇女儿童劳动不被剥削还有提供劳动保险,这是最基本部分。”
发布页2u2u2u点㎡陈仲弘不以为然道:“这不过是种修正主义罢了。”
“如果消灭一切私有制度便是吃大锅饭,努力认真工作和不认真工作结果一样,最后就是大家都不做、等别人做,最后大家都饿死…”我反问道:“要保障劳动者的果实不被寄生虫夺走,就要从寄生虫手中把生产工具夺回来。仲弘,你认为寄生虫啃食劳动人民血肉的方法是什么?”
“我老家是地主租地给佃农,收成后地主拿走8成、只留下2成给真正耕种的农民…”陈仲弘道。
“那所以你认为该怎么办?”我追问道。
“消灭地主阶级,把土地还给人民!”陈仲弘道。
“你说要消灭地主阶级,意思是把他们都杀光?杀光所有地主把土地分给人民吗?”我续问道:“地主不是一个人,地主也有老婆小孩,所以地主的老婆小孩怎么办?一样杀光?老婆小妾女儿先姦后杀?还是送到西藏蒙古北大荒去开垦?还是乾脆让他们分类械斗,先杀死一半人,然后军队再进去杀死剩下的人?”
“我…我…”陈仲弘脸颊红胀达不出话来。
“我懂了,这就是蔡泽膺他们这几年的方法…”邓先圣道:“拿合理价钱向地主买地,再转售给农民,让农民变成自耕农,有动力去生产更多的粮食。但我们有那么多钱去买土地吗?如果地主不愿意卖又该如何?”
1950年代在台湾蒋介石是靠美国政府资金才能做到“耕者有其田”,如果没有美国人背后当金主,他也没有那么大本事;而日本明治维新土地改革成功则是靠战争,把不愿意配合当出头鸟的大名、武士杀光,接下来就好办──但我该怎么向陈仲弘、邓先圣解释呢?
“缴枪不杀…”陈仲弘恍然大悟静静道:“佃农人多、地主人少,今天我们的钱都是司令赚来的,虽然司令说是公款,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知道是司令客气不放自己口袋…司令把几亿几亿的钱捐出来买地送给佃农,如果那些地主还大烟吸多了脑袋不清楚,就只有一句话──缴枪不杀……。”
“是这样吗?”邓先圣望着我问道。
“司令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人心是城池…”陈仲弘续口道:“司令不在乎钱,在乎的只有人心…我…我懂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没那么严重…”我仰望蓝天道:“有田产不是祖上积德,无恆产也不是上辈子造孽,虽说大乱中时势造英雄,但更多黎民百姓祈求的不过就是稳稳当当有碗饭吃吧……。”